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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白静立殿中,目光似有若无地掠过醉意朦胧的北堂离,时而望向紧闭的殿门,心中暗忖:这丫头,来得未免太慢了些。

三巡酒过,北堂离已是醉态可掬,扯着慕白的衣袖,絮絮叨叨地说着些前言不搭后语的醉话。

悬浮在半空中的两位少女,注视着下方深不可测的慕白,又透过雕花窗棂望见紧随纸鹤而来的陆染溪,对慕白的这番安排愈发困惑。

直到那纸鹤的身影翩然而至,慕白才微微垂首,掩去唇角那一闪而过的得色。他接过北堂离手中的酒壶,开始循循引导这位醉意醺然的帝王,一步步走入他精心布下的局。

“赐婚,过几日便为他们赐婚。一言为定。”慕白率先开口,声若洪钟,清晰地穿透殿墙,确保窗外的陆染溪字字入耳。

“朕方才不是应允你了?”北堂离醉眼迷离地翻了翻眼皮,一把夺回酒壶,“你……莫不是醉了?怎的这般啰嗦。”

“将玉佩取出,我为你设下禁制。待雍和二十年,那孩子现身之时,我自会前来,为你们融合血脉。”

“当真?”北堂离勉强睁开迷蒙的醉眼,死死盯住慕白,试图从他脸上寻出一丝破绽。

“给你便是,你……莫要欺朕。”

北堂离将贴身佩戴的玉佩递了过去。

慕白接过玉佩,指诀轻掐,一道暗金色的流光宛若活物,缓缓注入玉佩之中,那玉身随之泛起温润光华。

“记住,”慕白凝视着他,语气沉凝,“只要玉佩完好,北堂少彦就必须活着。”

“朕知道了……玉佩不碎,他便是太子,绝不会死。”

殿外,紧随纸鹤而来的陆染溪本欲回避,却在听到“北堂少彦”四字时,身形一滞,再也挪不动脚步。

她万万不曾想到,街角那个贩卖绣帕的清隽少年,竟是当朝九皇子。更不曾料到,一夜之间,那个食不果腹的少年竟成了太子。而她……从初见那一眼,便已对那个“小乞丐”芳心暗许。

少女因听闻“赐婚”而泛红的脸颊,在接下来的对话中渐渐失了血色。

她下意识地后退半步,纤指死死捂住朱唇,强压下喉间几欲冲出的惊呼。那双总是含笑的杏眸,此刻盈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与细密针扎般的心疼——她所以为的天定姻缘,竟是一场以性命为筹码的冰冷交易;那个让她一见倾心的落魄少年,在至亲眼中,竟轻贱如草芥。

慕白看似随意地把玩着酒壶,眼角的余光却如最精准的尺,始终丈量着窗外那道微微颤抖的倩影。他看见她因震惊而收缩的瞳孔,看见她无意识揪紧裙裾、泛白用力的指节,看见她单薄肩头在夜风中难以自抑的轻颤——宛如一只被风雨摧折,无所依凭的蝶。

很好。

他要的,正是这份震惊,这份恐惧,以及由此破土而出的、不顾一切守护那少年的决心。

他仰头饮尽壶中酒,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字字句句,都如同最锋利的刻刀,精准凿向少女心底最柔软之处:

“若是雍和二十年后,玉佩破损……失了血脉,就莫怪我取走你与北堂少彦的性命。”

北堂离醉醺醺地摆手,言语间满是漠然:“哈哈哈……那小杂种的命,你随时可取,朕……无所谓。只要玉佩完好,其他,都不重要。”

窗棂外,陆染溪猛地闭上双眼,长睫如折翼的蝶翅,剧烈颤动。当她再度睁眼时,眸中所有羞涩与迷惘已被冲刷殆尽,取而代之的,是深切的痛楚、冰冷的恐惧,以及一丝破土而出的决绝。她最后深深望了一眼殿内那个掌控着少年生死的身影,旋即转身,提着裙裾,如逃避一场醒不来的噩梦,悄无声息地融入了沉沉的夜色。

慕白注视着那抹消失的倩影,唇角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勾。

种子,已然种下。

陆染溪捂着嘴,泪流满面地奔出很远,直至一个无人的角落,才蹲下身,紧紧抱住自己单薄的身子,压抑着低声啜泣。

那个无论前路如何艰难,却始终笑得如朝阳般温暖的少年,私底下竟过着如此悲惨的生活。不得父亲疼爱,母亲又半疯半傻,清醒时抱着他垂泪或是安静刺绣,发疯时却对他拳脚相加……她难以想象,在那样绝望的境遇里,他依然如石缝间顽强的小草,拼尽全力地活着……

活着,对,一定要活着!

那个神秘人不是说,只要玉佩不破,就能保全北堂少彦的性命吗?那么……如果她能偷走玉佩,小心珍藏,是不是就能护他一世周全?

这个念头如暗夜闪电,瞬间照亮了她混乱的心绪。陆染溪猛地站起身,用力擦干脸上的泪痕。她咬了咬下唇,眼中闪过义无反顾的坚定光芒,随即转身,沿着来路,悄无声息地折返,决意趁那二人醉意正浓,偷走那枚关乎生死的玉佩。

计划既成,慕白望着少女远去的身影,终是忍不住抚掌大笑,手中的酒壶举起便再未放下。这几百年的孤寂岁月里,他从未像此刻这般畅快淋漓。

“般若……”他仰头饮尽壶中酒,眼底翻涌着深藏的温柔与刻骨的期盼,“等着我,再等等……我们很快,就能重逢了。”

然而,就在他心神激荡之际,腕间那枚与慕青玄血脉相连的同命蛊,却毫无征兆地剧烈躁动起来,灼热的刺痛感瞬间蔓延。

不好,青玄出事了!

慕白神色骤变,当即收起酒壶,对醉倒的北堂离再无半分留恋。此间布局已毕,他为北堂少彦寻好了最坚实的倚仗,也护住了他与乌图公主的性命。眼下,必须立刻离开,查明青玄究竟遭遇了何种变故。

宽大衣袖挥动间,一道繁复玄奥的光阵自他脚下浮现,符文流转,光华大盛。随着阵法急速旋转,慕白的身影渐渐消散在璀璨光芒之中。心系妹妹安危的他走得太过匆忙,竟未曾留意到——就在不远处的宫墙阴影下,那个去而复返的少女陆染溪,正屏息凝神,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陆染溪眼见神秘人倏然离去,又谨慎地观察四周,确认再无旁人后,这才提起裙摆,蹑手蹑脚地潜入寝殿。

殿内烛火摇曳,映照着醉卧软榻的北堂离。他手中紧紧攥着那枚关乎长生的玉佩,唇角带笑,沉溺在千秋万代、君临天下的美梦之中。

然而,多年沙场征伐所锤炼出的警觉,已刻入骨髓。几乎在陆染溪踏入内殿的瞬间,他便模糊地感知到了陌生的气息。

有人!

北堂离心中警铃大作,强撑着欲掀开沉重的眼皮,看清来者。可慕白那仙酿后劲极大,如同无形枷锁,将他的意识禁锢在混沌深处。他几番挣扎,眼前却始终光影朦胧,只隐约感知到一个纤细的身影正缓缓靠近。

陆染溪屏住呼吸,连自己的心跳声都觉得震耳欲聋。她一步步挪到榻边,看着北堂离即便醉卧依旧紧握的拳头,深吸一口气,鼓足勇气伸出手。

她的指尖因紧张而冰凉,带着细微颤抖,小心翼翼地触上了帝王那只布满薄茧的大手。她尝试着,极轻极缓地掰开他紧握的手指,一根,再一根……动作轻柔得如同在触碰易碎的琉璃,生怕稍一用力便会将他惊醒。

北堂离清晰地感觉到那微凉的手指正在撬开他的掌控,试图夺走他长生的希冀。怒火混合着无力感直冲头顶,他拼尽残存力气想要收紧手掌,将那玉佩牢牢护住。

给朕……握紧!

他在心中嘶吼,额角甚至因极致用力而渗出细汗。可那汹涌的酒意如同滔天巨浪,一次次将他的意识拍回混沌深渊。紧握的拳头,在那固执而轻柔的力道下,终究是一寸寸地松开了……

陆染溪感觉到他抵抗的力道渐消,把心一横,最后用力一掰,那枚温润玉佩终于脱离掌控,落入她汗湿的掌心。

就在玉佩被取走的刹那,北堂离凭借一股惊人意志,猛地抬起沉重头颅,奋力眯起眼睛。迷蒙视野中,他只来得及捕捉到一抹鲜艳欲滴的翠色衣角,如同惊鸿一瞥,决绝而迅速地消失在了寝殿的昏暗里。

他伸出的手无力垂下,最终重重砸在软榻上。陷入彻底黑暗前,唯余满腔被酒意和无力感放大到极致的愤懑与不甘。

坐在梁上的嫣儿扶着额头,一脸无奈地对身旁的昔儿低语:“你娘这恋爱脑,为了你爹可真够拼的。竟敢从北堂离这只老虎嘴里夺食,佩服,实在佩服。”

昔儿眉眼低垂,情绪明显低落。静默许久,她才轻声开口:“嫣儿,我好像……猜到后面的故事了。”

嫣儿闻言,也收敛了玩笑神色,认真点头:“我也猜到了。北堂离醒来发现玉佩丢失,必定会严查今日所有参加太子加冕典礼的宾客。后来镇国公府的倾覆,那些罪名恐怕都只是借口,他真正想要的,是寻回这枚玉佩。”

她顿了顿,眉头微蹙,流露出深深困惑:“但有一点,我怎么也想不明白。慕白明明曾是无忧国的国师,为何要做出近乎背叛无忧的举动?他这一系列安排,表面是保护北堂少彦,可仔细想来,更像是将他当作棋子戏耍,为他铺设了一条看似充满可能、实则早已设定的道路。”

昔儿长长叹息,声音里带着与她年纪不符的沉重:“是啊。我猜想,无论是北堂少彦,还是北堂离,这局中所有人,恐怕都是他棋盘上的棋子。他所做的一切,大概都是为了他口中一直念念不忘的那个人……”

“般若。”

两个少女相视一眼,异口同声。梁上的空气仿佛也随之凝滞,真相的轮廓在她们眼中渐渐清晰,却也带来了更深的寒意。

画面流转,待四周景象再度清晰时,我与嫣儿已置身于一座极尽奢华的花园之中。

但见园中张灯结彩,锦帷绣幕,一派富贵风流。汉白玉小径蜿蜒穿过争奇斗艳的珍稀花木,沿途数十张紫檀木案几上,陈列着各色精致糕点时令佳果。身着绫罗的侍女手捧金盘玉壶,如穿花蝴蝶般在宾客间悄无声息地穿梭。远处水榭歌台,丝竹管弦之声悠扬,舞姬广袖轻舒,翩跹起舞。

“看这排场,莫不是定国侯府的那场夜宴?”嫣儿像个被放出笼子的小雀,灵巧地游走在香气四溢的食案间。她时而俯身轻嗅瓷碟中玫瑰糕的甜香,时而用手指虚虚点过琉璃盏里晶莹的葡萄,那双大眼睛里写满了馋意,模样娇憨可爱,令人忍俊不禁。

正当她对着—碟精巧的荷花酥“望洋兴叹”时,我抬眼望向花园入口,心头—动,轻声道:“嫣儿,快看,是我外祖—家来了。”

只见镇国公陆正丰携家眷缓步而入,虽衣着并不格外张扬,但那通身的威仪与历经沙场的沉稳气度,瞬间便吸引了园中诸多目光的追随。

就在我准备飘向陆染溪身边时,嫣儿猛地拽住我的衣袖,声音压得极低:昔儿快看墙角那个玄衣男人——那臃肿的肚腩,像不像北堂墨?

北堂墨!

这个名字如同惊雷劈开记忆的深渊。上一世的画面如血色的潮水汹涌而至——那个提着银枪、挺着油腻肚腩的男人,在我椒房殿内口沫横飞的模样,纵是化成灰我也认得。

走,跟上他。嫣儿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今日这场宴席,才是揭开你娘惨死真相的关键。我们必须查清,为何你爹始终不记得曾与你娘有过肌肤之亲,而北堂弘又为何会出现在她的房间。

她急促地续道:还有,你可还记得上一世北堂墨曾提及的那个被北堂离处死的女孩?似乎也是在这场宴会上出的事。我总觉得,那个女孩才是解开这一切谜团的关键钥匙。

见我仍沉浸在仇恨的回忆中怔忡,嫣儿焦急地扯着我的衣袖:快别发呆了!北堂墨要离开花园了!

她的声音将我惊醒。我们相视一眼,立即化作两道无形的影子,悄无声息地尾随那臃肿的身影,没入庭院深处交错的光影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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