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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葵跟在惊鸿身后,脚步有些迟疑,瘦小的身子微微缩着,透着一股与这华丽环境格格不入的局促与不安。她悄悄抬眼,飞快地扫了一眼端坐主位的我,又立刻低下头,手指紧张地绞着刚换上的、仍显得有些宽大的干净衣裙下摆。在惊鸿的眼神示意下,她有些笨拙地跪伏下去,声音细若蚊蚋“见……见过大小姐。”

不识字,不懂基本的礼仪规矩,却偏偏掌握着一手明显不属于这个时代的烹饪手艺。有趣,当真是越来越有趣了。

“起来吧,不必多礼。”我语气平和,随即转向身旁的两位父亲,“父皇,您不是惦记着哥哥的伤势吗?不如先回宫去看看。爹,您辛苦一趟,去把新晒的海盐取些样品来,我待会儿想看看成色。”

季泽安何等精明,立刻明白我是有意清场,从善如流地起身,一把拉住还盯着满桌菜肴、满脸意犹未尽的北堂少彦。

“哎?拉我做什么?朕还没……”北堂少彦不满的嘟囔声随着两人远去的脚步声渐渐消失在门外。

我无奈扶额,心下叹息:我这父皇,到底是怎么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皇位上坐稳江山的?

在坐等上菜的间隙,关于小葵的所有资料,暗阁早已呈送到了我的案头。我看着她,缓缓开口,声音清晰地念出卷宗上的记录:

“小葵,平安县人士,年十一,父母双亡,自幼痴傻,口不能言,识不得人。然,约一年前,忽而神智清明,宛若新生。”

跪在地上的小葵猛地抬起头,脸上血色尽褪,一双眼睛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恐,如同白日见鬼。“你……你你你……你怎么会知道?!” 她声音颤抖,连话都说不利索了。

“两个月前,随流民抵达京城,因缘际会,被珍馐阁前任掌柜收留,在后厨做些洗碗杂役,夜间栖身于柴房之中。”我继续平静地陈述。

“是……是。”小葵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复杂的情绪,“是老掌柜看我可怜,给了我一口饭吃。我知道……知道您处置了他,可他……他其实不算太坏。”

“哦?不算太坏?何以见得?”这倒让我有些好奇她的评判标准了。

“他……他虽然会以次充好,还会在算账时多收客人银钱……”小葵小声说着,仿佛在陈述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但至少……他没有打过我,也给了我饭吃,让我活了下来。”

“嗯,”我微微颔首,端起手边的茶杯,轻轻抿了一口,状似无意地问道:“那么,你又是如何得知,他多收了客人银钱呢?”

“用眼睛看啊。”她回答得理所当然。

这份敏锐的观察力,以及那份超越年龄的、对世事带着一丝冷漠的评判,忽然让我想起了一个久远的故人。我放下茶杯,目光落在她身上,用一种闲聊般的语气,没头没尾地抛出了三个字:

“提篮桥。”

刹那间,小葵的瞳孔猛地收缩,那双原本还带着怯懦和惊慌的眼睛里,像是骤然点燃了两簇小火苗,迸发出难以置信的亮光!但那光芒仅仅持续了一瞬,便被她强行压下,她迅速低下头,恢复了之前那副惶恐不安的模样,只是那微微急促的呼吸,暴露了她内心的极度不平静。

呵呵,戒心倒是不小。

我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也不戳破,只是悠然地看着她。这潭水,看来比我想象的,还要有意思得多。

“罢了,”我拂了拂衣袖,神色淡然,“你日后便跟在惊鸿身边做事吧,用心学着,我自不会亏待于你。但若存了背主之心……” 我目光微凝,虽未加重语气,却自有一股寒意透出,“我会让你知道,何为后悔。”

说罢,我起身欲走。今夜,还需去五皇叔府上“负荆请罪”,那才是真正的要事。

“那个……大小姐!” 小葵忽然在身后急急唤道。

“何事?”我驻足,未回头。

“您……您真的是公主吗?”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又混合着巨大的不确定。

“是。”我答得简洁。

她似乎深吸了一口气,鼓足勇气道:“那……如果我活儿干得好,您……您能帮我找个人吗?”

哦?这倒让我越发好奇了。一个自身难保的小丫头,心里还惦记着寻人?

“说来听听,我帮你留意便是。”我转过身,重新看向她。

“她叫陈霏嫣。”小葵抬起头,眼神里带着纯粹的期盼,“我不知道她现在多大年纪了,只知道这个名字。”

找我?找我做什么?

我心头微动,面上却不露分毫。紧接着,便听到她极小声地、近乎无意识地嘟囔了一句,那声音轻得几乎消散在空气中,若非惊鸿内力精深,几乎要错过:

“空间让我找她,不然我回不去啊……我也不知道找她干嘛……”

空间?是我想的那个……“系统空间”之类的东西吗?难道她的穿越,并非偶然,而是身负任务?而任务目标……竟是我?

无数念头在电光火石间掠过脑海。我压下心头的惊疑,面上依旧平静无波,只淡淡应道:“好,这个名字,我记下了。会留意的。”

看来,这个看似懵懂的小丫头身上,藏着的秘密,远比一手厨艺要深得多。这盘棋,似乎又多了些意想不到的变数。

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单调而规律的辘辘声,划破了京城的沉寂。我靠坐在马车内,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的刺绣。

惊鸿是后来才到我身边的,自然不清楚我真正的身份。她沉吟片刻,低声问道:“大小姐,您觉得那小葵……当真可用吗?”

“观其言行,应无大碍,”我闭目养神,声音平稳,“你且好生栽培,多加留意便是。”

“是,大小姐。”惊鸿应下,不再多言。

驾车的沧月轻轻挥动缰绳,马车转了个方向,朝着天牢所在的城西缓缓行去。京城夜色夜幕下的帝都,褪去了白日的喧嚣与浮华,显露出它深沉而森然的本相。

月光被浓重的云层遮掩,只透下些许惨淡的清辉,勉强勾勒出飞檐斗拱的轮廓,如同巨兽蛰伏的背脊。长街空旷,两旁的店铺早已门户紧闭,唯有几盏孤零零的气死风灯在夜风中摇曳,投下晃动不安的光晕,将行人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形同鬼魅。

空气中弥漫着夜露的湿寒之气,夹杂着从某些深巷尽头飘来的、若有若无的劣质酒气与腐朽垃圾混合的酸馁味道。更夫拖着悠长而沙哑的调子,敲着梆子走过,“天干物燥——小心火烛——”的喊声在空旷的街道上回荡,非但未能驱散寂静,反而更添几分凄凉。

偶尔有一队巡夜的兵丁踏着整齐而沉重的步伐走过,铁甲叶片碰撞,发出冰冷的铿锵之声。他们警惕的目光如同鹰隼,扫过每一个昏暗的角落,任何一点异动都可能引来刀剑出鞘的寒光。

远处,皇城的轮廓在夜色中巍然矗立,沉默而威严,象征着至高无上的权力,也隐藏着无数不见天日的秘密。而那些高门大户的府邸,则隐没在更深的阴影里,朱门紧闭,石狮肃立,门后不知酝酿着多少暗流涌动。

这座庞大的城池,在黑夜中仿佛一头假寐的凶兽,安静,却随时可能暴起噬人。

马车停稳,惊鸿先一步下车,为我披上一件宽大的黑色大氅。我将风帽拉起,帽檐投下的阴影将整张脸都遮掩得严严实实,只余一片神秘的轮廓。

“你先回珍馐阁吧,”我对惊鸿吩咐道,“这两日辛苦你了。后厨那边抓紧些,尽快让一批人先出师,我另有大用。”

“是,大小姐,属下明白。”惊鸿躬身应道。

“去吧,路上当心。”

待惊鸿的脚步声远去,沧月上前,向守门的狱卒亮出了一枚雕刻着猛虎纹样的玉牌——那是代表太子亲临的信物。守卫的士兵们一见此物,脸色骤变,齐刷刷跪倒一片,连大气都不敢喘。

“五王爷拘于何处?带路。”沧月的声音冷硬,不容置疑。随即,她俯身将我稳稳抱起,这样既能确保我的安全,也能最大限度地隐藏我的身形。

两名牢头战战兢兢地在前引路,昏暗的火把光影在潮湿的墙壁上跳跃,拉长了众人扭曲的影子。

“安王关在何处?”我在沧月怀中,闷声问道。

一名牢头连忙回身,毕恭毕敬地答道:“回……回贵人,卫大人特意吩咐过,需将两位王爷远远隔开,以防……以防串供。故而安王殿下拘在南区水牢附近,五王爷则单独关押在最西边的独间。知晓贵人今夜要来,五王爷周遭的牢房都已清空,绝无闲杂人等。”

沧月闻言,空着的那只手从怀中掏出一锭分量十足的银子,随手抛给那回话的牢头。“公主赏的,请诸位兄弟喝茶。”

那牢头手忙脚乱地接住银锭,入手沉甸甸的,脸上顿时露出既惶恐又惊喜的神色:“这……这如何使得……”

“既是公主赏赐,安心收下便是。”沧月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这是你们应得的辛苦钱,算不得贪赃。”

牢头这才千恩万谢地揣好银子,引路的姿态愈发恭敬小心。一行人沿着幽深曲折的通道,向着天牢最深处走去,脚步声在死寂的牢狱中回荡,显得格外清晰。

牢头躬身打开沉重的铁锁,伴随着“吱呀”一声令人牙酸的声响,牢门被推开。

昏暗的油灯下,五王爷北堂弃正靠坐在简陋的床铺上,手中捧着一卷书,神情专注,仿佛身处自家书房而非这阴冷囚笼。听到动静,他并未抬头,只是淡淡吐出三个字:

“你来了。”

沧月将我轻轻放下,用衣袖细致地拂去木凳上的浮尘。我抬手取下宽大的风帽,露出面容,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好奇:“五皇叔怎知我一定会来?”

北堂弃这才缓缓放下书卷,抬眼看我,昏黄的灯光在他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他嘴角扯出一抹略带讥诮的弧度:“那条仓促挖就的地道,痕迹尚新,泥土未干,骗骗安王那个蠢货尚可。老夫执掌刑部十余年,若是连这点粗浅的把戏都看不透,岂不是白活了?”

“那皇叔当时为何不喊冤?不辩白?”我追问。

“喊冤?辩白?”北堂弃冷哼一声,那声音里浸满了多年的积郁与冰寒,“为了那把龙椅,古往今来,父杀子,子弑父,兄弟相残还少吗?我只是一直以为,自己这副残破之躯,早已对任何人构不成威胁……却没想到,咱们那位陛下,连我这个生来就被放弃的瘸子,都容不下!”

看来,这位皇叔是彻底误会了,将这一切都归咎于父皇的猜忌与清洗。

他并未等我解释,反而抛出一个看似无关的问题:“小侄女,你可知晓,我与你父皇的名字,是何含义?”

我摇了摇头,静待他的下文。

“北堂弃,”他指着自己,那个“弃”字从他齿间溢出,带着无尽的苦涩与自嘲,“弃,生来便是被放弃、被抛弃之人。而你的父皇,北堂少彦——‘少彦’,并非夸耀才德,而是‘少出现在先帝眼前,惹人生厌’之意。”

我微微一怔,这竟是我第一次听闻父皇名讳背后,还藏着如此不堪的缘由。

“你看到了吗?”北堂弃的拳头骤然握紧,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浑浊的眼中迸发出压抑多年的愤怒与不甘,“我们兄弟二人,在父皇眼中,一个是被弃如敝履的废物,一个是碍眼多余的存在!如今,他坐上了那个位置,就连我这样一个人,仅仅是想苟活下去……都如此之难吗?!”

他的质问在狭小的牢房里回荡,带着一种穷途末路的悲凉。

“那皇叔觉得,”我目光沉静地看向他,抛出了一个更核心的问题,“如今这大雍,在你眼中,是个怎样的大雍?”

北堂弃闻言,眼中讥诮与悲愤的神色稍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冷酷的审视。他沉默片刻,声音低沉而清晰,如同在陈述一个无可辩驳的事实:

“外戚专政,权倾朝野;贪官横行,蛀空国本;底层百姓,困苦不堪,难有活路。” 他顿了顿,抬眼看着我,一字一顿地下了论断,“这大雍,积弊已深,气数……也如前朝末年一般,快、到、尽、头、了。”

嘶——我倒抽一口冷气,心底震动。这番话,尖锐、直接,甚至可谓大逆不道,其胆量、其见识,竟与那位敢于直谏的老丞相不相上下!

他并非只看得到自身的委屈,而是将目光投向了整个王朝的肌体,看到了那繁华表象之下,正在加速溃烂的脓疮。这份清醒与锐利,藏在刑部多年的他,竟从未显露。

我看着他,看着这个被先帝命名为“弃”、被世人视为残废无用的王爷,心中原本的计划,悄然发生着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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