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洞里的光阴沉滞难熬。每一息，王飞都在和刺骨的伤痛、蚀骨的疲乏，以及那要将人拖入无边黑暗的困意角力。他不能睡，牙齿不时咬破舌尖，用那腥咸和锐痛刺着神志，耳朵竖着，筛着林子里的一切声响——远些的鸟叫、风过树梢的呜咽，还有……那或许会去而复返的皮鞋踏地声。
那点压缩干粮的碎渣，能给身子的补充少得可怜，倒是心里觉着踏实了些。他舔着裂开血口子的嘴唇，拼命想着清泉的滋味。失血加上干渴，正一点点榨干他最后的气力。
约莫个把时辰后，外头除了山林本身的动静，再没别的异样。鬼子看来是真被引到别处去了。他清楚，这树洞并非久留之地，迟早会被搜到。
得走，找到水，往更稳妥的地方挪。
他极小心地拨开洞口的乱草，像一头受了重创的豹子，眼珠子缓慢转动，审视着四周。日头已经升高，光线从枝叶缝隙里漏下来，在那片空地上印下明明暗暗的光斑，那截巨大的枯树静静卧着，仿佛方才的生死一线从未发生过。
确认暂无危险，他才费力地爬了出来。背靠着树干喘了几口粗气，开始辨认方向。
不能顺着鬼子追的方向，也不能回那道要命的干沟。得横着走，绕开鬼子主要的搜剿范围。
林子越往里，地势越是起伏，草棵子、荆棘条也愈发密实。他撅了根趁手的树枝当拐棍，既能撑住身子，也能拨开前头的障碍。每挪一步都牵扯着左臂的伤，那痛楚尖锐而持久；后背被手榴弹震伤的地方也跟着一抽一抽地闷痛。
他侧着头，努力想从风里分辨出水流的声响，可除了林子本身的喧嚣，就只有他自己粗重的喘气和擂鼓般的心跳。
嗓子眼里的火燎感一阵猛过一阵，混着血丝的干渴折磨得他几欲发狂。不得不时常停下，揪几片带着潮气的树叶在嘴里嚼着，榨取那一点点可怜的湿意。
又咬牙捱了约莫半个钟头，前头的树木似乎稀疏了些。他心里一紧，怕是快到林子边了，那可是绝地。他放慢动作，像影子一样贴着一棵棵树干移动。
拨开一丛浓密的灌木，眼前的景象让他眼眶猛地一热。
并非林缘，而是一处藏在几块大山岩中间的洼子。岩石根脚处，因着前些天的雨，积下了一洼浑黄的泥水！水潭边沿长满了滑腻的青苔，水面上漂着枯叶和小虫，可在王飞看来，这简直就是救命的仙露。
他几乎要扑上去，残存的理智却让他硬生生刹住在潭边。他没有立刻取水，先是警觉地四下巡睃，确认没有埋伏。随后才俯低身子，用右手慢慢拨开水面的浮渣，捧起一掬水，没急着喝，先润了润焦渴的唇舌，感受那久违的湿润。
冰凉、带着土腥气的潭水滑过喉管，像是最好的抚慰。他强忍着牛饮的冲动，一小口一小口地啜着，让几乎要冒烟的肠胃慢慢适应。喝足了，又将那只空了的水壶灌满，水虽浑浊，此刻却是活命的根本。
灌了几口水，精神似乎回来了一点。他背靠着岩石，打算喘口气再走。目光扫过水潭对面陡峭的岩壁，忽然定住了。
在那片挂满藤萝的岩壁底下，似乎有一处不太显眼的凹陷。若不是恰好从这个角度看，绝难发现。
那会不会……是个山洞？
求生的念头立刻活跃起来。若真是天生的岩洞，或许能提供一个比树洞更安稳、更能歇脚的所在，让他能正经处理伤口，回回力气。可也保不齐里头窝着野兽，或者……是鬼子设下的另一个套。
他攥紧了攮子，拄着拐棍，戒备地绕到水潭对面。撩开垂挂的藤蔓，一个约莫半人高的黑黢黢洞口露了出来。洞里幽深，望进去一片漆黑，一股带着潮气和凉意的风从里向外渗。
王飞屏住呼吸，仔细听里头的动静。死寂。他拾起一颗石子，轻轻丢了进去。
“嗒……嗒……”石子滚了几下，停了，没引出任何异常。
不能再犹豫了。他弯下腰，钻了进去。洞口虽窄，里头却意外地宽敞了些，能容他直起腰，而且向内延伸了丈许深，形成个天生的藏身洞。最妙的是洞口被藤蔓遮得严实，极难被发现。
这儿，暂时是安稳了。
他长长地、彻底地吐出一口浊气，一直紧绷的心弦略略一松，那排山倒海的虚弱感便席卷而来。他顺着洞壁滑坐在地上，在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里，开始仔细检视和处理身上几处火辣辣作痛的伤口。真正的难关还在后头，但他明白，自己又一次从阎王爷的手指缝里挣了出来。
在这黑暗、无声的山洞里，属于他一个人的厮杀，还未结束。而洞外，鬼子拉开的搜捕网，恐怕正在一寸寸地收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