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殿的砖缝里渗着寒气,顾昭宁的锦鞋碾过结霜的地面时,听见礼部尚书的呜咽从门后漏出来。
这是他被囚的第七日,她站在廊下数过檐角的冰棱——共十三根,和他每日敲墙的次数分毫不差。
娘娘。贴身女官素秋递来手炉,里头炭盆早熄了,您......
无妨。顾昭宁推回手炉,指尖触到门环时凉得发疼。
她早知饥饿与孤寂比刑具更利,这位养尊处优惯了的尚书大人,从前连茶盏温度不对都要摔杯子,如今在漏风的偏殿里啃冷馒头,哪能撑过七日?
门一声开了。
霉味裹着酸馊气扑面而来。
顾昭宁垂眸避开尚书抓过来的手——那双手背青肿,指节上全是啃咬的齿痕。
他的官服成了灰扑扑的破布,胡茬沾着饭粒,见着她便像见了救星般跪爬两步,额头撞在她鞋尖:顾贵妃,求您......求您给我个痛快!
素秋要扶她避开,被她用眼神止住。
顾昭宁蹲下身,望着他发红的眼尾:你求见本宫,是要讨杯毒酒,还是要讨条活路?
尚书剧烈发抖,喉结滚动数下,突然抓起她袖角往自己嘴上按:我招!
我全招!
鹰隼的人十年前就混进户部采买,前年往西北军粮里掺沙的船票,是我批的......他突然压低声音,唾沫星子溅在她腕间,还有太后!
当年太后扶庶弟上位,是收了鹰隼的夜明珠!
他们说那珠子里藏着北狄的密信......
顾昭宁的睫毛颤了颤。
她早猜到鹰隼背后有旧势力,但连太后都牵扯进来,还是超出了她的推演。
生母临终前用血写的家国同命在脑海里翻涌,她想起陈遇安被捕时说的爪牙扎进骨头,原来这骨头里最硬的一节,竟是在宫闱深处。
拿笔来。她声音平稳得像深潭,素秋立刻递上纸墨。
顾昭宁将笔塞进尚书手里,一字一句写清楚,从你第一次接鹰隼的信开始。
墨迹在纸上洇开时,顾昭宁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她看着尚书写太后贴身女官腊月送过三箱东珠去年中秋在慈宁宫佛堂见过青衣人,每一笔都像在剥她的皮——原来这些年她在后宫调和矛盾时,最该防的人就坐在凤仪宫吃斋念佛。
写完了。尚书瘫在地上,墨迹沾了满手。
顾昭宁将纸页叠成方形,转身时听见他哭嚎:求娘娘在陛下面前说句好话,我上有八十老母......
你母亲每月初一都去报国寺上香。顾昭宁脚步未停,本宫会让人送两担柴炭过去——在你行刑前。
御书房的烛火噼啪爆了个灯花。
萧承煜的手指停在供词最后一页,烛影在他下颌投出冷硬的棱角。
顾昭宁站在丹墀下,看着他喉结动了动,像是要说什么,最终只是将字条推到她面前。
那是她附的鹰隼虽灭,巢穴犹存,墨迹还带着夜露的潮气。
明日早朝,内阁大臣齐集。萧承煜突然开口,声音像淬过冰的剑,你说要引蛇出洞,朕给你这个洞。
朝议当日的含元殿有些不同。
顾昭宁站在屏风后,望着阳光透过窗棂落在角落的铜镜上。
那些她连夜让人布置的青铜镜斜斜支着,将殿内人影割裂成碎片,映在青砖地上像满地乱爬的蜈蚣。
她又看了眼案头的茶盏——青瓷盏底沉着半粒安神香,是太医院新制的,能让人脑子发沉,嘴比脑子快。
宣礼部尚书上殿!
殿门开启的风卷着寒气扑进来。
顾昭宁隔着屏风看见尚书被带上来,他今日穿了件干净的玄色官服,可眼底的青黑像被墨浸过。
当值太监捧来茶盏时,他端起来的手直抖,茶水洒了半襟。
今日议的是西北军粮旧案。萧承煜的声音在殿中回荡,各位卿家有何见解?
顾昭宁捏紧袖中玉牌。
铜镜的反光突然扫过尚书的脸,他猛地抬头,看着殿内无数个自己的影子,喉结动了动:陛下!
臣有话要说!
满殿哗然。
顾昭宁看见几个老臣皱起眉头,却听尚书越说越快,像被抽了线的傀儡:西北军粮掺沙是鹰隼指使的!
臣收过他们的金子,太后也收过!
去年中秋在慈宁宫佛堂,臣见过鹰隼的头目,穿青衣......
放肆!左都御史拍案而起,无凭无据污蔑太后!
有凭!尚书突然扯开衣襟,从贴身里衣摸出半枚玉珏,这是臣藏了十年的!
太后的女官腊月说,这是北狄可汗给的信物......
顾昭宁望着玉珏在阳光下泛出的幽蓝,想起陈遇安被捕时那枚玉印。
原来这张网早织了二十年,从先皇后之死到如今,每一环都扣在大昭的命门上。
传腊月。萧承煜的声音打断了殿内的喧嚣。
顾昭宁看见几个侍卫押着个灰衣老妇进来,那老妇一见尚书手中的玉珏,腿一软瘫在地上:娘娘饶命!
是老奴糊涂,收了他们的东珠......
殿内瞬间静得能听见烛芯燃烧的声音。
顾昭宁隔着屏风,看见萧承煜的指节在御案上敲了两下——那是他们约定的信号。
着大理寺彻查所有涉案官员。萧承煜的声音像重锤砸在殿柱上,太后母族子弟,一概停职待审。
顾昭宁松了口气。
她等的就是这个——太后这些年靠母族拿捏前朝,如今树倒猢狲散,凤仪宫的香火怕是要冷了。
御花园的梅花开得正好。
顾昭宁站在沁芳亭里,望着远处凤仪宫的飞檐。
素秋捧来姜茶,她接在手里却没喝,目光落在亭角的铜鹤上——那是太后去年赏的,如今鹤嘴里衔的红珊瑚,倒像一滴凝固的血。
娘娘,素秋轻声道,慈宁宫的人来报,太后晨起时摔了茶盏,说要见您。
顾昭宁望着天际的浮云,嘴角勾起极淡的笑:回了吧,本宫今日要抄《心经》。
远处突然传来低沉的钟鸣。
那是景阳钟,只有重大朝会或国丧才会响。
顾昭宁望着钟声传来的方向,看见一只灰雀从梅枝上惊起,振翅掠过宫墙。
鹰隼落地,凤鸣可闻矣。她轻声道,指尖抚过袖口的金丝鸾鸟,只是这凤鸣,怕是要惊着某些人了。
钟鸣未绝,素秋突然指着东边:娘娘看!
顾昭宁抬眼,见景阳宫方向腾起一缕黑烟——不知是哪个官员的府邸走了水。
她望着那烟渐渐散入天际,耳边还响着钟声,像在说,有些旧日子,到底是要烧干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