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昭宁没有动。
常公公那句“故人”在空荡的大殿里转了个弯,像是挂在梁上的积灰,没落地,却呛得人喉咙发痒。
她甚至没有立刻看向常公公,而是转身走到那扇被撞破的窗棂前。
晨风裹着雪沫子卷进来,吹得她衣袖猎猎作响。
“公公回话太后,本宫晚些便去。”
她的声音很平,像是一碗沉得住气的水。
打发了常公公,她才回身看向萧承煜。
皇帝站在阴影里,脸色铁青,手里还捏着那张写着狂草的薄纸。
“陛下不觉得太巧了吗?”顾昭宁伸手合上窗扇,隔绝了外头的风雪,“这人前脚刚逃,太后后脚就要见我。还有这所谓的‘找回自己’……”
她走到书案前,手指轻轻叩击着桌面,发出笃笃的脆响:“若他真是当年被换走的真龙,隐忍多年才现身,为何在即将翻盘的关键时刻选择失踪?若是假的,这时候逃命都要嫌腿短,哪还有闲情逸致留书一封,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是谁?”
萧承煜眼底的怒火凝滞了一瞬,随即化为深沉的寒意:“你是说,他在故意搅混水?”
“水混了,才好摸鱼。”顾昭宁取过那张纸,对着烛火看那墨迹的走向,“有人想让这宫里乱起来,乱到陛下看不清谁是忠,谁是奸。至于这人是谁……”
她没把话说透,但两人心里都跟明镜似的。
周怀礼办事利落,不到半个时辰,几本积了灰的旧册子便呈到了御案上。
那是《靖远侯府家谱》的副本,纸张泛黄发脆。
顾昭宁翻到苏氏产子那一页,指尖在一行墨迹上停住。
“早夭。”
只有这两个字。
没有病因,没有时辰,甚至连那个夭折男婴的名字都没取。
“当年苏姨娘生产,接生的嬷嬷叫刘春喜。”顾昭宁合上家谱,眼里闪过一丝冷光,“我让周怀礼去查了,这刘嬷嬷告老后在一处尼姑庵带发修行。可就在三天前,人没了。”
“死了?”萧承煜眉头皱得死紧。
“暴毙。身子都凉透了,仵作验不出毒,只说是急病。”顾昭宁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三天前,正是那‘假皇子’被抓进宫的日子。这边刚进人,那边就灭口,这哪里是急病,分明是有人不想让她开口。”
线索断了,但断裂处往往也是破绽。
“搜。”萧承煜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既然那人逃得匆忙,我就不信他能把所有痕迹都带走。”
搜查的结果是在那“假皇子”扔下的包袱夹层里发现的。
那是一封没烧完的密信,边角焦黑,只剩下半截。
信纸极薄,对着光能看见隐约的水纹,那是宫中都不多见的“澄心堂纸”。
顾昭宁小心翼翼地展开残信,瞳孔骤然一缩。
信尾没有落款,只有一个鲜红的印鉴残角,隐约是个“柳”字。
而内容更是触目惊心:“东宫旧部尚存,待时机一到,共举大事……”
东宫旧部。
这四个字像是一把生锈的铁钩,狠狠勾起了萧承煜心底最隐秘的痛处。
那是废太子沈九的势力,是先皇心中的一根刺,如今,这根刺又要扎进他的肉里。
“好一个共举大事。”萧承煜气极反笑,手掌重重拍在案上,震得笔洗里的水晃了出来,“朕倒要看看,这宫里究竟还藏着多少这种见不得光的耗子!”
顾昭宁却出奇地冷静。
她拿起帕子,一点点擦去案上的水渍,动作慢条斯理,仿佛在擦拭一把即将出鞘的刀。
“陛下,既然他们想唱戏,咱们不如搭个台子。”
冬日的御花园,银装素裹。
凤仪宫发出的一道懿旨,让原本冷清的御花园瞬间热闹了起来。
赏雪宴,名头雅致,实则是一场鸿门宴。
六宫嫔妃没人敢怠慢,无论位分高低,皆盛装出席。
亭子里烧着银丝炭,暖意融融,却驱不散众人心头的忐忑。
皇后平日里极少设宴,今日这一出,实在突兀。
顾昭宁坐在主位,手里捧着一只掐丝珐琅的手炉,目光漫不经心地扫过下首的每一个人。
“这雪下得真大。”她似是感叹,语气轻柔,“本宫记得,先皇后去的那一年,也是这样的大雪。那时候宫里乱糟糟的,都在传先皇后是急病,可本宫听老人说,那晚坤宁宫的血,把阶前的雪都染红了。”
话音刚落,亭子里死一般的寂静。
嫔妃们面面相觑,大气都不敢出。
先皇后的死是宫中禁忌,谁也没想到皇后竟敢当众揭开这层伤疤,还隐隐把矛头指向了如今正如日中天的太后。
“娘娘……慎言。”坐在左侧首位的淑妃勉强笑了笑,伸手去端茶盏,“那是上一辈的事了,咱们……”
“哐当”一声脆响。
淑妃手中的茶盖竟没拿稳,磕在杯沿上,溅出的热茶烫红了她保养得宜的手指。
她惊呼一声,慌忙拿帕子去擦,脸色却在一瞬间变得煞白,眼神游移,根本不敢看顾昭宁的眼睛。
顾昭宁不动声色地看着她,看着她颤抖的睫毛,看着她极力掩饰的慌乱。
淑妃入宫多年,一向以温婉示人,平日里连大声说话都不曾有,今日这反应,未免太过激烈了些。
宴席散后,雪下得更大了。
凤仪宫内殿,灯火摇曳。
顾昭宁卸下沉重的凤冠,揉了揉酸胀的脖颈。
镜中的女子眉眼疲惫,但眼神却亮得吓人。
“周怀礼。”
“臣在。”
“去盯着淑妃。她宫里的每一只苍蝇,每一粒米,都要查清楚。”顾昭宁拿热毛巾敷着脸,声音闷在毛巾里,显得有些模糊,“尤其是她身边的那个大宫女,叫绿珠的,给我把人盯死了。”
“娘娘是怀疑淑妃与此事有关?”
“一只老鼠看见猫,腿软是本能。”顾昭宁拿下毛巾,露出一张清冷的脸,“她若心里没鬼,茶杯怎么会拿不稳?”
周怀礼领命而去,身影很快消失在风雪夜中。
顾昭宁看着窗外漆黑的夜色,低声自语:“这场局,不是我们布得不够深,而是对方比想象中更急不可耐。这封信刚搜出来,淑妃就露了马脚,这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
她隐隐觉得,有一只看不见的大手,正在推着所有人往悬崖边走。
这一夜,顾昭宁睡得很浅。
梦里全是纷乱的脚步声和压抑的哭声,还有满地的血,红得刺眼。
次日天刚蒙蒙亮,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将她惊醒。
“娘娘!出事了!”
进来的不是周怀礼,而是她的贴身掌事宫女素心,向来稳重的姑姑此刻一脸惊惶,连发髻都有些乱。
“怎么了?”顾昭宁披衣坐起,心里猛地往下一沉。
“淑妃娘娘……殁了。”
顾昭宁系衣带的手猛地顿住,指尖一片冰凉。
“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半个时辰前。太医说是昨夜突发心疾,没救过来。”素心声音发颤,“而且……而且那个叫绿珠的宫女,也跟着吞金殉主了。”
死了?
就在她刚布下眼线,准备顺藤摸瓜的时候,线头又断了?
顾昭宁慢慢站起身,走到铜镜前。镜中的自己面色苍白,像个游魂。
“心疾……”她喃喃重复着这两个字,眼底翻涌起滔天的寒意,“好快的手脚,好狠的心肠。”
她为何要在此时死去?
这哪里是病逝,分明是有人在断尾求生,又或者是……杀人灭口。
“更衣。”顾昭宁深吸一口气,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如刀,“本宫要去送淑妃妹妹……最后一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