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会的空气，在短短数日间，变得如三九寒冬里凝结的冰。
曾经遍布于三分校场上的豪迈笑声与呼喝之声，早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甲胄摩擦的铿锵与巡逻队整齐划一却又透着一丝仓惶的脚步声。每一个帮众的脸上都写满了惊惧与不安，他们低声交谈时，总会下意识地提及那两个如雷贯耳的名字——聂风，步惊云。
神风堂主与飞云堂主，雄霸最得意的两位弟子，竟联手叛出了天下会。
这个消息如同一场十二级的地震，撼动了整个江湖。紧随其后的，是雄霸那张盖着血红大印的追杀令，以前所未有的赏格，要取他那两位“逆徒”的项上人头。一时间，黑白两道，无数成名或未成名的武者都为之疯狂，江湖上空前地沸腾起来，一张针对风云二人的天罗地网，正以天下会为中心，迅速铺开。
山雨欲来风满楼。
而整座天下会的风暴之眼，那间收纳了天下武学的藏经阁，却依旧宁静得仿佛另一个世界。
林玄盘膝坐于书架间的软垫上，手中捧着一卷泛黄的古籍，讲的是一门早已失传的奇门内功。窗外透进来的阳光，在他身前投下一片明亮的光斑，空气中飞舞的尘埃在光柱中清晰可见，悠然自得，仿佛连它们也未曾感受到外界那股足以倾覆武林的紧张气息。
他看似在专心阅读，眼眸古井无波，但无形无质的精神力，却早已如一张巨大的蛛网，以藏经阁为中心，覆盖了整个天下会总坛。帮众们的窃窃私语，堂主们的紧急会议，文丑丑尖着嗓子传达命令，甚至雄霸在天下第一楼内那压抑不住的、如同困兽般的怒吼与杀机，都清晰地倒映在他的心湖之中，不起半点涟漪。
他知道，一切都已如期而至。
从孔慈的死，到步惊云夺走尸身，再到聂风为救兄弟而反，这一切都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推动着，精准地走在泥菩萨批言所预示的轨道上。命运的洪流是如此强大，他曾试图投入一颗微不足道的石子，却连一圈像样的涟漪都未能激起，便被那滚滚向前的浪涛所吞没。
这场最终的决战，已经不可避免了。这是雄霸的劫，也是风云的命，更是那句“九霄龙吟惊天变，风云际会浅水游”的最终应验。
林玄的目光从古籍上移开，望向窗外那高耸入云的天下第一楼。他清楚地知道，一旦聂风与步惊云真正联手，当那两种截然不同却又隐隐相合的力量交汇时，将会催生出一种超越此世武学常理的力量——摩诃无量。
这些时日，他阅遍了雄霸搜罗的天下武学，从基础的吐纳心法，到各门各派的镇派绝学，甚至包括了雄霸赖以成名的三分归元气。此世的武学体系，重意、重势，更与血脉、神兵、乃至虚无缥缈的“天命”紧密相连。这为他的《万道归流诀》提供了全新的思路与养分。他留在此地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天下会的霸业也好，雄霸的末路也罢，都非他所求。他是一名求道者，而非争霸者。这场即将上演的师徒决裂的终极大戏，他已洞悉了结局，便再无观赏的必要。
是时候离开了。
他缓缓合上手中的古籍，动作轻柔地将其放回原位，整理了一下略有褶皱的衣衫。整个过程不带一丝烟火气，仿佛只是一个寻常的午后，一个读完了书的儒生准备起身散步。
但在离开之前，他还有最后一件事要做。
他心中最大的疑惑，并非“摩诃无量”有多强，也非雄霸会如何败亡，而是那个编织了这一切、仿佛能窥探未来的“天命”本身。那究竟是一种客观存在的宇宙法则，还是一种更高层次的生命在暗中拨弄的棋局？
要解答这个疑惑，只有一个人能给他答案。
林玄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这间让他受益匪浅的藏经阁，眼中露出一丝平静的谢意。然后，他迈步走出阁楼，没有惊动任何人。
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无数天下会的精锐帮众手持利刃，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每一个角落。他们的气息连成一片，形成一张无形的大网，将整个天下会总部笼罩其中。所有的力量，所有的防卫，都指向了外部——指向那两个即将前来复仇的昔日弟子，聂风与步惊云。
这是一种极致的“外紧”，是为了抵御一场足以颠覆霸权的狂涛。然而，在这种极致的张力之下，内部的某些角落，反而因力量的抽调而显得空虚。对于林玄而言，这正是最好的机会。
他如一片落叶，悄无声息地飘入了这片杀机四伏的区域。他的身影融入了廊柱的阴影，脚步踏在青石板上，没有发出一丝声响，仿佛他的体重已与空气融为一体。沿途巡逻的帮众从他身侧走过，却视若无睹，他们的感官被夜风和自身的紧张情绪所欺骗，完全无法捕捉到这个已经将自身气息收敛到“无”的境界的男人。
这是源自古龙世界的敛息之法，结合了他对现代人体科学的精准控制，让他成为了一个行走于现实维度中的幽灵。
天牢，位于天下会总坛地底最深处，平日里固若金汤。但今夜，这里却成了整个防御体系中最薄弱的一环。雄霸绝不会想到，有人敢在这种时候，冒着惊动整个天下会的风险，只为来此劫狱。
天牢入口处，两名最精锐的守卫百无聊赖地靠在墙边，他们的注意力早已被远处主殿方向的紧张气氛所吸引。一道微不可查的气流从他们之间拂过，林玄已然进入了天牢内部。
潮湿、霉烂的气息扑面而来，夹杂着铁锈与绝望的味道。甬道两侧的墙壁上，镶嵌着各种精密的机关，有压力踏板、红外线般的细微丝线，甚至还有能感应活人气息的奇门阵法。这些对于寻常高手而言是九死一生的布置，在林玄的精神感应之下，却如同黑夜中的萤火虫般清晰。
他的精神力在秦时明月世界得到了极大的升华，能够轻易洞察能量的流动。他时而侧身，时而踮脚，时而屈指弹出一缕微弱的劲风，扰乱某个阵法的气机，整个过程行云流水，不带一丝烟火气。那些致命的机关，在他面前仿佛成了孩童的玩具。
甬道尽头，是一间独立的囚室，由百炼精钢铸成，门上悬着一具结构复杂无比的巨大铜锁，锁身上刻满了细密的符文，显然不仅是机械锁，更附加了奇门遁甲之术，防止任何人以蛮力或巧劲开启。
透过碗口大的小窗，林玄看到了他的目标——泥菩萨。
曾经被江湖人奉若神明的天下第一相士，此刻形容枯槁，被数条粗大的玄铁锁链穿透了琵琶骨，牢牢锁在墙壁上。他的脸上布满了暗紫色的毒疮，每一个毒疮都像是上天对他泄露天机所降下的诅咒，不断渗出恶臭的脓液。他的呼吸微弱得几乎无法察觉，若非胸口还有一丝微弱的起伏，与死人无异。
林玄的眼神没有丝毫波动。他见过太多的生死，也明白窥探“命运”所要付出的代价。
他没有去碰触那具巨大的铜锁，更没有打算用蛮力将其摧毁。他只是静静地伸出右手食指，指尖离锁芯尚有寸许，便停了下来。
一缕比发丝还要纤细的真气，自他指尖溢出，如拥有生命的灵蛇，悄无声-息地钻入了钥匙孔。这股真气，蕴含着射雕世界先天功的精纯，又带着他对现代物理学中“共振”与“结构力学”的理解。
真气在锁芯内游走，没有丝毫破坏，而是在轻柔地探查、感知。每一个弹子，每一处机括，每一个齿轮的构造，都在他的脑海中形成了清晰的立体图像。他感受着金属内部最微小的应力点，然后，劲力微微一吐。
不是冲击，不是破坏，而是一种频率微妙的震动。
“咔嗒……咔嗒……”
一连串细微至极的声响从铜锁内部传来，仿佛是无数个精巧的零件在同一时刻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拨回了原位。那看似坚不可摧，融合了机关与术法的神锁，在林玄这化神奇为腐朽的手段下，内部结构已然自行瓦解。
他轻轻一推，沉重的精钢牢门无声地滑开。
泥菩萨似乎察觉到了什么，费力地抬起眼皮，浑浊的目光投向门口那个静立如渊的男人。
林玄缓步走入，周身没有一丝一毫的强者威压，却让整个阴暗的牢室都仿佛亮了一分。他看着气息奄奄的泥菩萨，声音平静而清晰地响起。
“我带你走，只为求一个答案。”
这句话像一道惊雷，劈入了泥菩萨早已麻木的意识深处。他见过雄霸的霸道，见过风云的桀骜，见过无数江湖人的贪婪与恐惧。但眼前这个男人，他从未见过，也从未“算”到过。
在他的天命之术中，世间万物，皆有轨迹。雄霸是蛟龙，风云是龙的引子，天下大势，尽在棋盘之上。可这个男人……他看向林玄，看到的不是任何具象的命运轨迹，而是一片深不见底的混沌，一片无法被任何言语描述的虚无。他就像一个凭空出现在棋盘上的棋手，而不是棋子。
一股源于灵魂深处的战栗，让泥菩萨第一次感受到了比天谴更甚的震惊。他那双几乎快要瞎掉的眼睛里，迸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光芒，那是看到“未知”时的恐惧与狂热。
最终，所有的情绪都化作了平静的认命。他看着林玄，用尽全身力气，缓缓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