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从未如此清晰过。
这是一种令人不安的清晰。后台灯架上每一颗舞动的尘埃，侧台幕布边缘磨损的线头，工作人员脸上紧绷而虚假的笑容——所有细节都以一种蛮横的姿态，不由分说地闯入沈砚的视野。
这个锐利得有些刺眼的世界，是刚刚那场混乱的直接后果。是她的后果。
她发丝间淡淡的清香，她手掌贴在他额头时微凉的触感，她琥珀色眼眸近在咫尺的凝视……这些感官的余烬还未散去，像一层挥之不去的薄膜，紧紧贴在他的皮肤上，在他黑色的丝质衬衫下引起一阵阵细微的战栗。
沈砚独自站在通往侧台的阴影里，试图用这片黑暗来消化那份依旧在心头冲撞的悸动，这让他与周围的喧嚣格格不入。
他觉得自己像一个暴露在外的、最敏感的神经末梢。
“下面，让我们用最热烈的掌声，有请艺术学院的沈砚同学！他将为我们演唱一首温柔的歌曲，《蒲公英的约定》！”
主持人的声音透过厚重的幕布传来。后台瞬间安静了一瞬，随即爆发出几声善意的起哄和口哨。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沈砚身上。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翻涌的情绪，迈开长腿。
就在即将踏入那片光亮的前一刻，眼角的余光，瞥到了侧台另一端阴影里的一个身影。
是江墨吟。
她也已经换好了表演服，那是一条素净的白色长裙，衬着她酒红色的长发，在昏暗的后台里像一朵悄然绽放的白玉兰。她没有看他，只是抱着手臂，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似乎在调整呼吸。
但沈砚知道，她在看。他能感觉到那道视线，穿过喧嚣的人群，穿过明暗交错的光影，安静而执着地落在他身上。
心脏不受控制地漏跳了一拍。
他迅速收回目光，不再迟疑，一步踏入了那片刺眼的白光之中。
……
江墨吟确实在看。
她躲在侧台幕布的缝隙后，像一个最忠诚的、也是最卑微的窥探者，贪婪地注视着那个即将属于万众瞩目的身影。
她看着他从阴影中走出，步履沉稳，面容冷峻。舞台的聚光灯瞬间捕捉到了他，将他整个人笼罩在一片柔和的光晕里。台下，山呼海啸般的掌声和尖叫声瞬间爆发，尤其以女生居多，那份狂热，响彻整个礼堂。
江墨吟的心，一半是为他而感到的、与有荣焉的骄傲，另一半，却是被这狂热声浪激起的、细密而尖锐的酸楚与不安。
原来，他这么好。原来，有这么多人喜欢他。
原来，当他站在聚光灯下时，自己与他之间，隔着的是一整个世界的距离。
沈砚在舞台中央站定。他没有像其他表演者那样，先向观众鞠躬或微笑，只是安静地走到立式麦克风前，调整了一下高度。他那份超乎年龄的沉稳和从容，让台下原本嘈杂的议论声，渐渐平息下来。
温柔的钢琴前奏，如流水般在整个礼堂里响起。
《蒲公英的约定》。
沈砚闭上了眼睛。当第一个音符响起时，外界所有的喧嚣仿佛都消失了。他的世界里，只剩下这段熟悉的旋律，和那些被旋律勾起的、属于这个夏天的记忆。
他想起了不久前那个下着暴雨的公交站台。她站在他身边，头发湿漉漉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想起了她鼓起勇气，想说些什么时，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
也想起了自己，如何用一句冷漠的“我等人来接”，亲手将那份期盼推开。
那之后，他以为一切都会回到原点，可命运却安排他们成了前后桌，安排了无数次问问题的交集，安排了那场去美联邦的毕业旅行。他刻意地疏远，却又在每一次不经意的靠近中，贪婪地享受着那份温暖。
那份他亲手推开，却又无法真正放下的温暖。
他终于睁开眼，将唇凑近麦克风。
“小学篱笆旁的蒲公英，是记忆里有味道的风景……”
他的嗓音透过音响，清晰地传遍礼堂的每一个角落。那是一种干净、低沉，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的音色，瞬间抓住了所有人的听觉。
台下一片寂静。
“午睡操场传来蝉的声音，多少年后也还是很好听……”
江墨吟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听着他唱出的每一个字，心脏一阵紧缩，又酸又疼。
她知道，他在想什么。
他唱的不是歌词，他唱的是他们回不去的高中时代。那个他以为只有自己一个人记得，却不知道她也同样珍藏在心的、短暂而美好的同窗时光。
“将愿望折纸飞机寄成信，因为我们等不到那流星。”
“认真投决定命运的硬币，却不知道到底能去哪里。”
唱到这里，沈砚的目光微微抬起，像是在眺望远方，又像是在穿透时空，看向那个他永远也无法触及的、充满了遗憾的自己。他的眼神里，流露出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迷茫和脆弱。
他后悔了。
从那个雨夜开始，他就后悔了。每一次的疏远，每一次的冷漠，都是一次对自己的折磨。
歌曲进入了副歌，他的声调微微上扬，情感也变得更加浓烈。
“一起长大的约定，那样清晰，打过勾的我相信。”
“说好要一起旅行，是你如今，唯一坚持的任性。”
唱到“一起旅行”，他的脑海里闪过那个他夏天里漫长的美联邦之旅。那本该是一场毕业的狂欢，却被他变成了一场自我放逐的逃离。
他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几不可闻的颤抖。
江墨吟的眼眶，毫无征兆地红了。
她比任何人都懂。她懂他歌声里那份对“约定”的执着，和对“错过”的悔恨。因为，她也曾是那个约定里的一方。
舞台上，沈砚再次闭上了眼睛。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雨夜的公交站台，又一次看到了她那双写满期待的、亮晶晶的眼睛。悔恨和不甘，啃噬着他的心。
他将所有的情绪，都倾注在了最后那段撕心裂肺的追问里。
“与你聊不完的曾经。”
“而我已经分不清，你是友情……”
唱到这里，他猛地睁开眼，目光穿透黑暗，精准地、毫不回避地，锁定了侧台阴影里那个模糊的身影。
“……还是错过的爱情。”
最后一个尾音，消散在寂静的空气里。
四目相对。
隔着舞台的灯光，隔着喧嚣的人群。
江墨吟清晰地看到了他眼中的一切——震惊、痛苦、悔恨、迷茫，以及那份再也无法掩饰的情感。
而沈砚，也同样在她那双含着泪光的、琥珀色的眸子里，看到了同样的、令他心头一震的情绪。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直到雷鸣般的掌声和尖叫声，在礼堂炸响，才将两人从这漫长的对视中惊醒。
沈砚狼狈地移开视线，对着台下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头也不回地，快步走下了舞台。
他从江墨吟的身边走过，没有停留，没有对视，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迟疑。
但江墨吟却闻到了，他从身边走过时，带起的那阵微风里，夹杂着一丝淡淡的汗水气息，以及……一缕再也无法错认的、独属于他的、清冽而干净的少年味道。
她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将这味道刻进自己的记忆深处。
再睁开眼时，她眼中的湿意已经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前所未有的坚定。
她看着他消失在后台黑暗中的背影，在心里，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无声地回答了他那句迟来的追问。
——是爱情。
——沈砚，是爱情啊。
“下一位，社会科学学院，江墨吟，独唱《红豆》！”
主持人的报幕声响起。
江墨吟最后望了一眼他离开的方向，然后提着裙摆，挺直了背，毅然决然地，走向了那片属于她的、同样耀眼的聚光灯下。
这一次，轮到她来唱给他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