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的清晨,天色微亮。艺术学院宿舍楼下,已经聚集了一片拖着行李箱的年轻身影。空气里弥漫着早餐包子的热气、发胶的香气和即将远行的、难以抑制的兴奋。
沈砚混在这片嘈杂的人群里,肩上挎着他的相机包,脚边立着一个简洁的黑色行李箱。他的目光不时地飘向通往西区女生宿舍的那条小路,心里抱着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微弱期许。
但他知道,她不会来。
昨晚分别时,她只是笑着祝他旅途顺利,丝毫没有提及送行的话。他明白,这是她的体贴,她不想让他在大庭广众之下,再次成为被围观的焦点。
大巴车缓缓驶来,学生们开始有序上车。沈砚在人群中看到了502宿舍的韩静萱,她正低头摆弄着自己的数位板。擦肩而过时,韩静萱抬起头,对他投来一个复杂的眼神,那眼神里有探究,有关切,还有一丝仿佛在替某人监工的审视。
沈砚心中一动,却也只是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从学校到泽江火车站的路程,在一路的欢声笑语中飞快度过。
巨大的候车室里人声鼎沸,充满了南来北往的离别与重逢。艺术学院的学生们占据了一大片区域,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高声谈笑着,为这略显枯燥的等待增添了一抹鲜活的色彩。
沈砚没有参与到任何一个聊天小团体里。他找了一个靠窗的角落位置坐下,戴上耳机,隔绝了外界所有的喧嚣,只是安静地看着窗外站台上人来人往的景象。
手机震动了一下,他拿起来,屏幕上是江墨吟发来的消息。
【江墨吟】:出发了吗?
【沈砚】:在候车室。
【江墨吟】:记得按时吃饭,晚上别熬夜修图,那边降温,外套要穿好。
又是这样。琐碎的,带着点唠叨的叮嘱,像羽毛一样,轻轻地、却又密集地触动了他内心深处。
他正编辑着“知道了”三个字,一个身影却在他身边坐了下来,带来一阵清爽好闻的香水味。
沈砚抬起头,看到辅导员沈阅正笑吟吟地看着他。她今天穿了一身利落的牛仔连体裤,长发扎成一个高马尾,显得既干练又充满活力。作为这次采风培训的带队老师之一,她身上完全没有老师的架子。
“在跟你的‘小管家婆’汇报行程呢?”沈阅的语气里满是调侃。
沈砚的脸颊不易察觉地热了一下,他迅速将手机倒扣在腿上,没有回答。
沈阅也不在意,她翘起二郎腿,晃了晃手里的手机,脸上露出一种“我刚吃了个大瓜”的表情:“就在刚才,我接到了一个求助电话。一个十万火急的、跨越了学院和专业的、关于你的求助电话。”
沈砚的心猛地一跳,他看着沈阅,眼中露出不解。
“你的‘小管家婆’,好像不太放心你一个人出远门啊。”沈阅的眼神里多了几分戏谑,“她拜托了她的辅导员,也就是我的好闺蜜林霁,让她务必转告我,在接下来的一个星期里,一定要好好‘关照’你。”
“林霁在电话里跟我说,”沈阅模仿着林霁夸张的语气,“‘阅阅啊,你可得帮我多看着点沈砚那孩子!我们家墨吟担心得不得了,说他性格内向又多疑,怕他跟同学处不好;说他挑食,怕他在外面吃不好饭;说他一生病就喜欢硬扛,怕他在外地水土不服……’啧啧,”沈阅咂了咂嘴,看着沈砚越来越不自然的表情,总结道,“她简直是把你当成一个三岁的、生活不能自理的瓷娃娃来拜托我。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不是去采风,是去参加《变形计》呢。”
这番毫不留情的调侃,像一串密集的子弹,将沈砚打得毫无还手之力。他感觉自己的脸颊在以惊人的速度升温,从脸颊到耳根,再到脖子,都泛起了一层薄红。
他窘迫地低下头,恨不得立刻找个地缝钻进去。他知道江墨吟担心自己,却从不知道,她的那份担心,竟是如此的细致、如此的沉重,甚至到了要惊动两位辅导员的地步。
“我说,沈砚,”沈阅看着他这副样子,嘴角的笑意更深了,但语气却带上了一丝认真,“你可真是……捡到宝了。”
她收起了玩笑的表情,身体微微前倾,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
“她为了你,放弃了体育生的坦途,拼了命地补了几个月的文化课,考到一座陌生的城市。你出个门,她担心得像是自己孩子要去高考。她把你看得比她自己都重要。”
“而你呢?”沈阅的话锋一转,变得有些锐利,“你心安理得地接受着她所有的好,所有的付出,然后呢?一声不吭地坐在这里,准备开始你为期一周的‘艺术之旅’。”
“你不觉得,你们这段关系,有点不太对等吗?”
这句看似不经意的问话,精准地击中了他的痛处,让他一直回避的怯懦与自私暴露无遗。
沈砚的身体猛地一震。
对啊,不对等。
他一直都知道。
从高中时她一次次的靠近,到毕业册上那句隐藏的约定;从开学时她在广场上的那滴眼泪,到迎新晚会上那首为他而唱的《红豆》;从“U盘社死事件”后她在天台上的那瓶冰水,到那晚她拉着自己,坚定地站在卫卓面前……
一直以来,都是她在主动,是她在奔赴,是她在用自己那看似柔弱却无比坚韧的肩膀,为他扛起所有的风雨,为他驱散所有的阴霾,为他治愈所有的伤痛。
而他呢?他只是被动地接受着,心安理得地享受着。他甚至连一句正式的、明确的告白都没有给过她。
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愧疚感,混杂着对自己的痛恨,瞬间将他吞没。他感觉自己几乎要无法呼吸,只能死死地攥紧拳头,用指甲陷入掌心的刺痛,来维持着表面的平静。
“登车口的旅客请注意,您乘坐的G173次列车现在开始检票……”
冰冷的广播声响起,打断了沈阅的“训话”,也解救了快要窒息的沈砚。
“行了,准备上车吧。”沈阅站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恢复了辅导员的身份,“别想太多。我只是觉得,有些事,你该知道了。”
说完,她便转身去组织学生们排队检票了。
沈砚一个人坐在原地,许久没有动弹。他看着窗外穿梭的人群,脑海里却一遍遍地回响着沈阅刚才的话,和江墨吟昨晚那双写满了担忧的眼睛。
“一个星期……那么久,你会想我吗?”
“我……每天给你发照片,讲照片后面的故事……然后,等我回来。”
他那晚的承诺,在沈阅那句“不对等”的质问面前,显得如此的轻飘、如此的苍白无力。
直到同行的同学过来提醒他,他才麻木地站起身,随着人流,一步步走向检票口,走上了那趟即将带他离开这座城市的列车。
列车缓缓启动。窗外的站台和建筑开始飞速地后退。沈砚靠在窗边,看着这座他为了逃离她而选择,她却为了奔赴他而来的城市,心中那份对采风的期待,早已被沉甸甸的思念所取代。
他拿出手机,解锁,点开了那个置顶的对话框。
他删掉了刚刚打好的“知道了”,沉默了许久,然后,一个字一个字地,重新输入了一句话。
【沈砚】:刚上车。
【沈砚】:已经开始想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