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你的错。”
沈砚的声音很轻,在寂静的夜里,却像一颗投入冰冷湖面的石子,清晰而坚定。
这句话,简单,直接,不带任何多余的修饰,却比任何华丽的安慰都更能击中人心。它没有去否定顾彦泽的痛苦,只是将那份沉重的、压在他心头的“罪责感”,轻轻地挪开了一些。
顾彦泽的身体猛地一颤。他缓缓地抬起头,那双总是温和带笑的眼睛,此刻布满了血丝,充满了疲惫与自我怀疑。他看着沈砚,看着这个宿舍里最年轻、也最疏离的弟弟,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自嘲地苦笑了一下。
“不是我的错……那是谁的错呢?”他低声说,声音异常沙哑,“是现实的错吗?”
他没有等沈砚回答,便将那些从未对人言说的心事,一点点地倾诉出来。
“沈砚,你知道吗,我是我们村里,这十几年来,唯一一个考上一本的大学生。”他的目光投向远处黑暗的操场,眼神变得悠远而空洞,“我爸妈都是农民,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我来上大学的学费和生活费,是我爸妈挨家挨户借来的,是他们卖了家里唯一一头耕牛凑出来的。我们家,是举全家之力,才把我这么一个大学生,托举到了泽江大学。”
沈砚静静地听着,没有插话。
他当然知道。他甚至知道得更多。
在他那段灰暗的前世记忆里,他曾有一次在寒假返校时,偶然在火车站附近的一个建筑工地上,看到过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那是一个在寒风中只穿着一件破旧羽绒服的、皮肤黝黑的男人,正和工友们一起,吃着最简单的盒饭,抽着最便宜的烟。当时他只是匆匆一瞥,后来,当顾彦泽毕业后第一次带他回老家时,他才震惊地认出,那个男人,就是顾彦泽的父亲。
那位勤劳、朴实、不善言辞的大叔,为了支撑儿子的大学梦,在农闲时,一直在城市的各个角落,干着最苦最累的活。
“我女朋友她对我很好,真的很好。”顾彦泽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哽咽,充满了深深的愧疚,“她自己舍不得吃穿,省下来的钱,都给我买了新衣服,新鞋子。她说,大学生就该穿得体面点。她总说,我是她的骄傲。”
“可是,这份骄傲,现在却成了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他痛苦地抓了抓自己的头发,“我跟她聊金融模型,聊宏观经济,她听不懂。她跟我说流水线上的勾心斗角,说房东又要涨房租,我又觉得那些离我的世界太远。”
“上大学,是我能看到的,唯一的出路。我必须拼命往前跑,一刻也不敢停下来。可我跑得越快,我和她之间的距离,就越远。直到现在,远到我一回头,就再也看不见她了。”
说到这里,他终于忍不住,抬起手,捂住了自己的脸,肩膀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
“我是不是很差劲?我是不是一个忘恩负义的混蛋?”
看着眼前这个彻底崩溃的、优秀而骄傲的朋友,沈砚的心也像被什么东西紧紧地揪住。他想起了前世那个意气风发、在金融圈指点江山的顾彦泽,再看看眼前这个蜷缩在角落里,为了一段注定要逝去的感情而痛苦自责的少年,一种巨大的、对命运的无力感涌上心头。
他不能告诉他,你的未来不是她,你以后会遇到更适合你的人。因为那对此刻的他来说,是一种残忍的否定。
就在这时,顾彦泽放下了手,他看着沈砚,那双通红的眼睛里,忽然流露出一丝混合着羡慕和自嘲的复杂神情。
“有时候,我真羡慕你,沈砚。”他苦笑着说。
“我?”沈砚愣住了。
“是啊,”顾彦泽的声音很轻,“不论是从相貌,还是家世,我都完全没办法跟你比。你生来就站在很多人奋斗一辈子都到不了的终点。你不用为了生计发愁,可以心无旁骛地追求自己喜欢的摄影艺术。”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更加复杂,像是在说沈砚,又像是在说自己。
“甚至……甚至在感情上也是。”
“你看,就连感情,都有像江墨吟那么好的女孩子,为了你,从澜湾一路奔赴而来。她主动地,毫无保留地温暖着你。而我呢……我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喜欢的人,因为我们之间的差距,被我越推越远。我什么都做不了,我太无能为力了。”
这番话,像一根针,狠狠地刺在了沈砚的心上。
是啊,他有什么资格在这里,以上帝视角去同情顾彦泽?他自己,又何尝不是一个在感情里懦弱、被动、只会享受着江墨吟付出的胆小鬼?
江墨吟的奔赴,不是他应得的炫耀资本,而是他亏欠了整整两辈子的、沉甸甸的债。
他看着眼前这个被现实压得喘不过气的兄弟,看着他眼中那份对自己的“羡慕”,第一次觉得如此的讽刺和愧疚。
在这一刻,他不再是一个旁观者,他从顾彦泽的身上,看到了那个同样在感情里“无能为力”的、卑微的自己。
他深吸一口气,收起了所有的同情和怜悯。他看着顾彦泽的眼睛,用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却又带着一丝冰冷决然的语气,缓缓地说道:
“年轻的时候,遇见一段让你感觉无能为力的感情,确实很残忍。”
他停顿了一下,他深邃的眸子里,闪烁着超越年龄的锐利光芒。
然后,他一字一顿地,说出了那句足以将顾彦泽,也将他自己彻底点醒的话。
“但你不能,一直做一个无能为力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