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鸣玉听得脚步声渐近,也不回头,案上燃着的昏黄烛火,将她的身影拉得老长,显得更为伶仃。
柳婉容走进祠堂,快步绕去许鸣玉身侧。甫一低头,便瞧见她微微发着抖的身子,她忙俯身,柔声道:“云枝,快起来。”
“母亲,父亲叫我在祠堂思过,我不能违背父训。”许鸣玉看着柳婉容,声音不高,面上神情很是受伤:“虽然我不知自己何错之有。”
“你父亲已着人问过了,布庄的事,就是一场误会。”柳婉容伸手,将许鸣玉身前的一缕长发拂去身后:“他知道错怪你了。”
“是啊姐姐,”裴云霄温声附和道:“如今地上凉,你还是快起来,莫要伤了膝盖。”
正说着,裴闻铮携裴献走进祠堂。
尚不知许鸣玉所图为何,裴闻铮袖手站在一旁,并未贸然开口。
柳婉容回头瞧见裴献身影,没好气道:“老爷,您也说句话啊!”
被这么多小辈瞧着,裴献面上无光,他低低咳嗽一声,随即开口道:“云枝,方才是为父错怪你了,你快起来吧,莫要在此跪着了。”
“父亲并未错怪我,”许鸣玉仍旧端正地跪着,并不回头:“我流落在兰县多年,纵然有心,也只能学得大家闺秀几分规矩,但骨血里的穷酸与粗鄙,轻易改不掉。叫裴府丢脸了,是女儿的错。”
“粗鄙?”裴闻铮薄唇一动,他拧眉看向裴献:“父亲,你以此二字,辱骂云枝?”
裴献双眼倏尔瞪大,他忙摇头否认:“为父便是再混账,待自己的女儿也不会这样刻薄!”
“那父亲不妨解释解释这二字,究竟从何而来?”
裴献此刻追悔莫及,他叹了口气:“今日为父出门去铺子里头查账,恰好忠勇侯府的管事嬷嬷前来采买。侯府是老主顾,为父便与她招呼了一声,她想来也是好心,同为父讲述了昨日布庄里发生之事,叫为父对云枝多加管教……”
裴献在裴闻铮的目光中越说越心虚。
“布庄?”裴闻铮瞥了跪在不远处的许鸣玉一眼,随即又看向裴献:“布庄里发生了何事?”
“大人,奴婢来说吧。”春樱俯身跪下,她低着头,察觉有道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却丝毫不胆怯:“奴婢当时也在场,自然较老爷更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
“好,便由你来说。”裴闻铮寻了张圈椅落座,眼中审视之意甚浓。
“是。”春樱看了眼身侧跪着的许鸣玉,想起她这些时日遭遇的事情,心下不由涌上一阵伤感,瞧着倒是更为情真意切了些:“昨日,小娘子带着奴婢去东市彩凤布庄,本是想挑一匹好料子,好亲手为老爷与夫人做身衣裳,以尽孝心。但小娘子自小在兰县长大,平日里买的布,不过数百文一匹,怎知这彩凤布庄一匹布,竟要价数两银子!”
春樱红了眼眶,声音里满是哽咽:“饶是小娘子已多带了些银子,但仍是不够买那匹布的,故而只得吩咐跑堂的,将布匹送回府来,请夫人结账。”
“或是这份拮据落在了旁人眼中,这才有了小娘子举止粗鄙不堪的说辞。”
“春樱,哭什么?”许鸣玉取出手帕替她擦去面颊上的眼泪:“这嘴长在旁人身上,便由得他们说吧。”
裴闻铮的视线,落在她白皙的腕骨之上,只见有道血印子横贯在肌肤之上。
但见她替春樱擦完泪,便收回了手,仿佛不知痛一般,他隐隐拧紧眉。
裴献此刻脸上臊得慌,他讷讷道:“为父当真是错怪你了,云枝。”
“父亲,女儿只想问您一句,那位嬷嬷出言诋毁之时,你可曾为女儿出头?”许鸣玉回身看向裴献,眼中饱含期待。
裴献一言不发地转过了身去。
许鸣玉眼中期待霎时暗去,柳婉容瞧见,忙伸手扶着许鸣玉的手臂,将她搀扶起身。
“云枝,你父亲为人粗枝大叶,想来那位嬷嬷定然言之凿凿,他这才轻信人言。”柳婉容拍了拍她的手,慈爱道:“日后定然不会了,你便原谅他这一次,可好?”
“哀哀父母,生我劬劳。”许鸣玉低下头,言语诚恳但难掩疏离:“云枝不敢记恨父亲。”
裴献心下这才安稳了些,他看了许鸣玉一眼:“云枝是个懂事的。”
见她发髻之上珠钗伶仃,裴献突然起了弥补的心思,他佯装嫌弃:“你这身打扮太过素净。婉容,明日你且带着云枝出门,买些珠钗玉饰、胭脂水粉来。”
“父亲,我不要这些。”许鸣玉抬起眼,认真地看着裴献。
“那你院中可缺什么,尽管说来。”
“你父亲说得不错,”柳婉容看着许鸣玉:“前些日子天儿不好,母亲便未顾得上出门,给你挑些钗环。你这打扮是素净了些。”
“多谢父亲母亲,”许鸣玉略一福身:“但女儿当真不爱这些。倘若父亲觉得亏欠了女儿,不若答应女儿一个要求可好?”
“什么要求,你尽管开口。”裴献大手一挥。
“求您二位莫要急着为女儿选婿,女儿还想在双亲膝下,多尽些孝心。”许鸣玉神情真挚。
“这……”裴献有些犹豫地看了柳婉容一眼。
不远处的裴闻铮闻言,霎时抬眼:“选婿?”
“嗯。”许鸣玉佯装赧然。
此刻裴闻铮在场,她知道自己便是惜字如金也无碍,他定然会设法摆平此事。
“云枝方才回府,父亲何必如此着急将她嫁出去?”果见裴闻铮的身子缓缓靠上椅背:“再过些日子,再择婿也来得及。”
“虚怀有所不知,小娘子家比不得你们郎君,只要有官职在身,便是蹉跎些年岁也无碍。”柳婉容喟叹一声:“云枝已满十八,可再耽搁不起了。”
“无甚耽搁不起的。”裴闻铮看了许鸣玉一眼,只见她低着头,倒真像一副羞涩的模样,不由觉得有些好笑。
他撇开眼,继续道:“且这婚嫁事关云枝一生,对方的门第人品都至关重要,自然得好好择选。否则岂不是平白误了云枝一生?”
柳婉容见他言语间丝毫不容置喙,也不愿与这继子起冲突,只温声道:“虚怀此言,倒也不错。”
“且这妹婿的人选,你二位可不能随意定下,择选过后拟个名单,定要让儿子过目才好。”裴闻铮站起身,拂落衣袖:“时候不早了,都回房歇息去吧。”
柳婉容心下只觉荒谬。父母健在,哪有妹妹嫁人,这人选还得由兄长来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