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月色极好。
房中一灯如豆,裴闻铮坐在轩窗前的一张摇椅上,窗棂半开着,皎洁的月光自窗外洒进来,落在他身前那纸笔墨之上。
他眼中情绪极淡,指尖无意识地敲打着木扶手,似在思索又似在出神。
少顷,宋含章风尘仆仆地从外头走进房中,瞧见裴闻铮的身影,上前道:“大人,您吩咐属下办的事,已办妥了。”
裴闻铮并未回头:“他收下了?”
“属下并未见到周大人,故而托梁荃升梁大人转交。”宋含章抿了抿唇,又道:“属下打听到李广誉未曾招供。”
“意料之中。”裴闻铮一讪:“若是那么轻易便能查清此案,背后之人的手段,未免有些不够看了。”
宋含章见他在看那份名单,不由开口询问:“大人,您如今可有怀疑之人?”
“没有。”裴闻铮合上眼,仰头靠上椅背。摇椅轻晃着,窗棂遮挡了月华,他的面容霎时便隐于黑暗:“在证据不足的情况下,我从不先疑心于人,易先入为主,贻误查案。”
宋含章闻言,忙咽下欲问他后续打算之言,只抬手挠了挠头。
见他不再出声,便告辞走了出去。
房中仅余下裴闻铮一人,他耳畔尽是摇椅晃动的吱呀声,有些冷清。
裴闻铮缓缓睁开眼,他转头望向院中那棵树叶繁茂的树,眼前突然浮现白日里许鸣玉坐在树下,滔滔不绝的情景。
真是久违的热闹,他轻扯了抹笑。
良久,他站起身,抬手将窗棂牢牢掩上。
……
赋闲在家的这几日,裴闻铮为避免与裴献柳婉容碰面,饭都是由小厮抬进来,在自己院中用的。
可饶是如此,裴献仍是三不五时地来他院中。
今日他正在用早膳,放凉了的小米粥正好入口,他刚用了几口,便听见裴献声如洪钟:“你们家大人,可在房中?”
宋含章有些迟疑:“这……”
眉心一皱,裴闻铮顿时失了胃口,指骨松了瓷勺,他执起一块手帕擦了擦嘴:“含章,让父亲进来。”
得了令,宋含章才让开路:“您请。”
裴献快步走进房中,裴闻铮也并未起身行礼,只好整以暇地擦拭着手指。
裴献会来,自然有他的目的。但瞧见裴闻铮这副不冷不热的模样,一时又不好开口。
视线触及裴闻铮身前那碗寡淡的粥,他拧紧眉:“怎么就吃这些?”
手中攥着帕子,裴闻铮抬眼径直看向裴献:“父亲今日来我院中,所为何事?”
裴献喉间一窒,他在裴闻铮对面的杌凳上落座,正要开口,又被裴闻铮打断。
“父亲,我如今被官家暂罢了官职,你若是想让我设法去救云霄,我不妨实话告诉你,”裴闻铮神情淡淡:“我也是无能为力。”
“怎么会无能为力呢?”裴献闻言,不自觉提高了音量,又恐门外伺候之人听见,他压低嗓音:“怎么会无能为力呢?你官拜大理寺卿,便是如今赋闲在家,救个人的门路,应当还是有的!”
裴闻铮静静看着他,直将他瞧得心虚也未曾挪开视线。
裴献干咳一声:“云霄不如你争气,但他是个好孩子,为父以为他定然不会做下舞弊这样的错事!”
“这案子乃是由御史台上奏官家,官家下令刑部彻查。”裴闻铮见他口口声声皆是在为裴云霄思量,心下突然涌上一股气,他扔了手中的帕子,冷着声:“父亲既然成竹在胸,那您不妨指点指点我,该如何将云霄救出来?”
裴献面上顿时一阵青一阵白,他嗫嚅着:“为父在生意场上是一把好手,但朝堂上的弯弯绕绕,实在是不曾理清。”
“您既然如此相信云霄的为人,不妨在家好生等消息,”裴闻铮语带警告之意:“切莫请您那些知交好友援手,若是适得其反,那便不好了。”
裴献来此,本是想让裴闻铮救人,这下被他尽数顶了回去,顿时闹了个没脸。
见裴闻铮不再动桌上的粥,他摸了摸鼻子:“为父也是心急,你快用饭吧。”
说完,他站起身,一步三叹地走了出去。
裴闻铮是一点胃口都没有了,他站起身:“来人,将碗筷撤下去。”
宋含章与仆从一道走进来,瞧见没怎么动的粥,他有些诧异:“大人,您不再用点儿了?”
“没胃口。”裴闻铮摆了摆手,心下有些烦躁。
仆从闻言,忙麻利地收拾起碗筷。
“兄长可在?”院中响起一道含笑的女声。
裴闻铮眉眼稍霁。
宋含章闻得动静,似瞧见了救星一般,他看向裴闻铮:“大人,小娘子来了,您可要见一见?”
“请她进来吧。”心下那股子烦躁悄然散去,裴闻铮温声吩咐。
“是。”宋含章领命走出房门,不一会儿便领着许鸣玉走了进来。
许鸣玉与端着碗筷的仆从擦身而过。
她回身瞧了一眼:“兄长这是用完早膳了?”
宋含章也不知自己怎么想的,下意识就吐出了实情:“大人只用了几口……”
裴闻铮凉凉睇了他一眼,宋含章慌忙低下了头,闭紧了嘴。
许鸣玉闻言,面上泛起笑意:“那敢情好,我听闻丰乐楼的鳝丝面乃是一绝,正要去尝一尝,兄长可要随我一道去?”
见裴闻铮久久不答话,许鸣玉低声道:“裴大人,你闷在房中几日了,若是无事,不妨出去走走?他御史台管天管地,总不能还管你吃喝拉撒吧?”
她这句话稍有些粗鄙,宋含章险些被口水呛着。
裴闻铮眼底缓缓浮现一丝笑意,他看了许鸣玉一眼,薄唇一动:“久闻丰乐楼大名,今日去尝尝也无不可。”
“我这便吩咐人去套车,稍后府门处见。”许鸣玉狡黠一笑,随即转身领着春樱往外走去。
她脚步轻快,裴闻铮将她的背影瞧在眼中,只觉置身春日一般,生机勃勃。
廊庑下,春樱探着脑袋看向许鸣玉:“小娘子,您不是来寻裴大人商议案情的?怎么突然改了主意,约着他去丰乐楼吃面了?”
许鸣玉方才撞见裴献从裴闻铮院中出来,只见他紧锁着眉,神情不愉,一眼便知在裴闻铮那儿碰了壁。
她眼中落着些不忍:“春樱,你以为裴献为何会来寻裴大人?”
“自然是想请他帮忙斡旋,好早些将裴云霄救出来。”
“是。”许鸣玉缓缓点头:“裴云霄是入了狱不错,裴闻铮明面上虽未曾表态,暗地里却一直在探查,好让裴云霄洗清舞弊的嫌疑,平安归来。你瞧,裴云霄有父母兄长为他奔走,但裴闻铮如今被御史台弹劾,又被暂免了官职,却无一人为他思量。”
“好似向来乖巧懂事的孩子,时间久了,身边的人便习惯了他不哭不闹,”许鸣玉叹息一声:“但我觉得他有些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