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鸣玉闻言满腹怒气倏然而逝,良久,她叹了口气,拂去地上的碎瓷腾出块空地,她屈膝在裴闻铮身旁坐下:“倘若我记得不错,你的老师应当是前中书令。按照大齐律法,要处决如他这样大的官儿,那他定是犯了大罪,触怒了官家,这才降旨将他斩首示众。”
她语气温软,循循善诱:“命你监斩的旨意,定然也是官家下的,倘若你不照做,便是抗旨不尊,届时官家便会龙颜大怒。伴君如伴虎,虚怀,这不是你的错。”
裴闻铮闻言,闭着眼摇了摇头:“事实并非如此。”
许鸣玉有一瞬的怔愣:“什么?”
他语气极淡:“许鸣玉,监斩老师的旨意,是我亲自向官家求来的。”
许鸣玉闻言,呼吸一紧!
裴闻铮见她不开口,轻扯了抹笑,语气颓然:“你瞧,如我这般罔顾师恩、心狠手辣之人,如今为天下有志之士不齿,当真是报应不爽。”
许鸣玉不知其中还有如此隐情,她看着裴闻铮的侧脸,只觉得他整个人在自己眼中,矛盾得很。
凭他从前种种,她深信他是个好人,可现下得知旧事……
少顷,许鸣玉扯了扯他的衣袖:“裴闻铮,你这一生,做过几件错事?”
官袍袖子擦过腕骨,有些痒。
眼皮缓缓掀开,裴闻铮看向身侧之人。
许鸣玉不避不让:“我从前也自诩自己是个好人,可你知道的,我在兰县亲手杀了刘重谦及其随从,如今我究竟是善是恶,自己也有些分不清了。裴闻铮,在你眼中,我是好是坏?”
裴闻铮喉结轻滚:“你为父亲报仇雪恨,虽有违律法,但我认为你本性不坏。”
许鸣玉轻笑出声,她靠上身后的桌案:“你能这么说,我很高兴。裴闻铮,人性复杂,倘若一个人这辈子做了许多好事,单单做了一件坏事,那我认为此人应当是善更多一些。”
“倘若你不知自己究竟是善是恶,那么你日后便做个为国为民的好官,为百姓多谋些福祉。”
裴闻铮看了眼前那张含笑的桃花面许久,眼中冰雪逐渐消融:“你说得有理。”
许鸣玉见他神情恢复如常,这才站起身:“你手掌上的伤,还需上药,我去让宋含章请个大夫来。”
“不必,”裴闻铮摇了摇头:“你裹得伤,便很好。”
许鸣玉见他神情坚定,也不再劝,她踮着伤腿绕开碎瓷:“那我让宋含章进来,替你清扫下房间。”
裴闻铮的视线落在她的腿上,心思一转便猜到她是如何伤的,心下浮起一丝愧疚,他抬手攀着桌案站起身。
身后脚步声传来,许鸣玉回过头,那句“怎么”还没问出口,便见他俯下身,打横将自己抱在臂弯中。
许鸣玉腿脚乍然腾空,心下一惊,双手不由自主地攀上裴闻铮的肩膀,杏眼圆睁:“你这是做什么?”
“别动,我伤了手,你若是挣扎,我保不准便会将你摔了。”裴闻铮抬了抬左手,示意她不要乱动。
许鸣玉僵着身子,裴闻铮缓步绕过满地碎瓷,将她放在榻上:“将鞋袜脱了,我去拿药。”
许鸣玉的指尖缓缓曲起。
吹亮火折子点燃床头的烛盏,裴闻铮转过身向院外走去。
借着烛光,许鸣玉这才清晰地瞧清房中的情形。
只见原先放着宝瓶的架子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名贵的宝瓶此刻早已四分五裂,博古架上的瓷器也少了泰半,她心中不免觉得可惜。
但随即,她眼中缓缓浮起几分不解:“纵然今日是李若浦的忌日,裴闻铮心中有悔,但他也不大像会在房中打砸物品的性子。”
眼前浮现裴闻铮方才面若金纸的模样,许鸣玉心中一动,她缓缓攥紧了指尖。
正想得入神,院中脚步声由远及近,许鸣玉敛下满腹疑惑,看向虚掩着的房门。
裴闻铮领着宋含章走了进来。
他应是重新束了发,形容不如方才狼狈。
宋含章跟在他身后,走进房中后只瞧了坐在榻上的许鸣玉一眼,眼中难掩感激之色。
许鸣玉瞧清宋含章眼中的感激,愈发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但裴闻铮不愿说,自己也没有立场问。
裴闻铮拿着一只瓷瓶并一卷纱布走近,见她鞋袜未褪,视线落在她面上。
她长发披散着,显得身形愈发纤弱。
察觉他视线半晌未动,许鸣玉抬起眼:“我可以回去再上药。”
裴闻铮闻言也不强求,他将瓷瓶置于许鸣玉身旁的几案上:“也好。”
许鸣玉轻轻舒了口气,她将瓷瓶握在手中,随即撑着床榻站起身:“时候不早。我便不打搅了。”
也不待裴闻铮同意,许鸣玉一瘸一拐地往外走。
裴闻铮瞧着她的背影,无奈地叹了口气:“许鸣玉。”
“嗯?”她回身。
朱红官袍须臾便至近前,许鸣玉眼睁睁地瞧着他行至近前,背对着自己不大自然地弯下腰:“上来。”
“我能自己回去。”
“待你走回院中,天儿怕是都亮透了。”裴闻铮的语气不甚客气:“事急从权罢了,如今你我有兄妹之名,便是叫人瞧见,也不会太过苛责。”
正在一旁清扫的宋含章见状,放下扫帚便要上前来帮忙。
裴闻铮淡淡一瞥,宋含章摸了摸鼻子,知趣地退了下去。
许鸣玉闻言,倒是不好再行拒绝,她上前一步行至他右侧,手指隔着衣裳握住他的手腕:“背便不必了,我伤在右脚,劳烦你扶我一程。”
温热传来,裴闻铮不由自主地看向腕间那只白皙的手,只见她露出衣袖的指甲不染丹蔻,指甲饱满圆润。
二人之间保持着距离,虽然有他相扶,许鸣玉走得仍旧艰难,每一步似乎都将伤口再撕裂一次。
她额上沁出汗。
裴闻铮抬着手,见她面上痛意不减,裹着伤的左手,垫去许鸣玉左手手掌之下。
二人掌心隔着条束带,虚虚贴在一起。
许鸣玉脚步一顿,正不知他要做什么,下一刻,裴闻铮的右手便隔着衣衫揽住许鸣玉的肩。
这一下,她几乎是大半个身子都靠在了他的怀中。
裴闻铮微微低头,鼻息清浅:“我做你的拐杖,这样可会省力些?”
半边身子贴着裴闻铮的胸膛,许鸣玉面上发烫,半晌才不大自然地开口:“嗯,是要好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