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许鸣玉并未再如从前一般大清早便出门去,王贵仍是依照吩咐餐餐将饭食送上楼,只搁在门外见不到人,自然也领不到赏银。
张富擦干净桌子,将布帕甩在肩上,见王贵垂头耷脑地走下楼,嗤笑一声:“怎么?财神娘娘不眷顾你了?”
王贵闻得这句奚落,也不应声,在他嘲弄的目光中走进了后厨。
不多会儿,楼上传来动静,几声压着声儿的斥责与痛叫传入张富耳中,他正有些不明所以,转眼见门口走进两位客人,忙殷勤上前。
“您二位里边儿请。”
二人瞧见他只点了点头,便又兴致勃勃地低声继续方才的话题。
“……就住在这儿!”
“当真?”
“骗你作甚?”
张富闻言,茫然地眨了眨眼,引着二人在堂下空桌旁落座。
他躬身站在一旁:“您二位想用些什么?”
那二人对视一眼,其中一名稍显圆润的男子看向张富,笑眯眯地开了口:“敢问小哥,那位自淮县柳家来的小娘子,可是住在这丰乐楼中?”
……
丰乐楼对面是间颇为雅致的茶楼,往日里生意也称得上兴隆。
裴闻铮与谢珩坐在二楼雅间,自支起的窗户下正好可以瞧见对面丰乐楼门口的景象。
那架宝马香车再次出现在长街上,吴勇与宋含章正将几只箱笼抬上马车,许鸣玉面上覆纱,由春樱搀扶着站在一旁,一旁不少过路人正指着她窃窃私语。
许鸣玉察觉这些视线,“赧然”地垂下脑袋,一副无措的模样。
她自然不知自己的举动已然暴露在裴闻铮眼中。
待箱笼尽数抬上马车,许鸣玉似有些慌不择路般,飞快地钻入马车中,随即面色苍白,形容羸弱的吴谋自人后缓缓走出来,艰难地坐上辕座。
谢珩看着吴谋背后隐隐露出的血迹,他“啧”了一声:“许小娘子这戏,唱得倒还真像回事儿,这是不知这‘淮县柳家小娘子来京揭发舞弊案’的消息,怎会传得这样快?好似如今京中人人都知晓了此事一般。”
裴闻铮看着那架马车走远,这才敛下视线,眼中满是笃定之色:“消息自然是她自己传出去的。”
谢珩正喝了口茶,闻言险些喷出来,他大惊失色:“什么?”
裴闻铮掀起眼皮,嫌恶地看了他一眼。
谢珩抬手掖去嘴角的湿润,心虚道:“做什么这么凶,我又未曾一口茶喷到你面上。”
“那你应该庆幸。”裴闻铮凉凉看他一眼,指尖随意转动着茶盏,语气却有些生动:“她这人狡诈,这些时日挖了这么深的坑,如今当是在等人跳进坑里来。”
谢珩:“……”
裴大人您嘴上说许鸣玉狡诈,为何面上瞧着似乎还挺欣赏的?
马车晃晃悠悠地出了京城上了官道,吴谋一改此前萎顿痛苦的神色,他揉了揉脖颈又抻了抻腰背:“可真累啊。”
吴勇笑看他一眼,环顾四周未见异常,但仍是谨慎道:“你如今在外人眼中是伤患,可千万得悠着些!”
“我省得。”吴谋松了松脊背,闻见身上的异味,又塌了腰:“这猪血可真是难闻,我快被熏吐了。”
“忍着!”想起早晨佯装责打吴谋的情形,吴勇忍俊不禁:“早晨含章兄打得分明是被褥,可你那几声凄厉的惨叫倒是真得很。”
“不叫得惨些,如何能瞒得过这么多双眼睛?”吴谋痞痞一笑:“如今倒真像是随从不慎吐露了实情,为免惹火上身,小娘子连夜带着随从落荒而逃的话本了!”
春樱坐在马车中笑够了,这才想起一件事:“可咱们今晚住哪儿?咱们无一人有官身,自然不能住官驿,这附近有客栈吗?”
宋含章看了眼周遭,确定所在位置,驭着马来到马车旁:“再往前走两个时辰有间破庙,咱们今日便在那儿歇脚吧。”
吴谋闻言先是点了点头,想到什么他偏了脸看向身后锦帘:“小娘子,倘若那人识破了咱们的计策,不跟来呢?”
“那便打道回府。”许鸣玉将发髻上的珠钗拔下来:“届时需将这马车,还有这些贵重的钗镮一道卖了去。”
几人闻言,皆不约而同地轻笑出声。
……
一架平平无奇的马车停在周府门外,邢容头戴帷帽自马车中走下,趁孙婆子上前去敲门的空档,她抬眼打量着这偌大的门楣。
觅枝跟在她身后,她不知自家主子与周湛此前发生过什么龃龉,只察觉她此刻并不高兴。
“小娘子,”觅枝见孙婆子未折返,凑近邢容,语气中满是心疼:“您出身高门,何必为了李光誉舍下身段来相求?”
邢容并未将身契之事告诉觅枝,只垂下眼轻声道:“我与他到底是夫妻,夫妇一体。”
觅枝正要出言相劝,便见孙婆子已敲开了周府的大门,里头门房顺着她的指引看向邢容主仆二人。
不知孙婆子又与他说了什么,门房转身入内去通禀,孙婆子则快步走下台阶,候立在邢容身旁。
少顷,一名年轻的男子走出府门,邀邢容入内。
邢容从未来过周府,甫绕过影壁,并未瞧见名贵的花草树木,反而是一片长势喜人的菜地,心下倒是意外。
引着邢容三人往里走的,正是蔺不为,他一路并不开口,直到将人引至书房门前,这才转身恭敬道:“李夫人海涵,书房重地,等闲之人不便入内,故而周大人吩咐了,他只请您一人进去说话。”
邢容闻言心下浮起一阵战栗,此前在刑部狱中的景象如同海浪般拍过来,将她整颗心脏尽数包裹。
察觉她有些发抖,觅枝忙抬手搀扶住:“小娘子,您怎么了?”
帷帽被风吹起一角,觅枝见她神情算不上好,忙道:“这位大人,我们家小娘子到底是女子之身,独自去见外男恐于名声有碍,不若由奴婢陪着她一道进去见过周大人吧?”
蔺不为本就不苟言笑,闻言冷眼看向觅枝,直看得她起了满身战栗!
艰难咽下一口唾沫,觅枝并未避开他的视线。
邢容拍了拍她的手背:“无碍,你与孙婆子便在外头候着,待我与周大人商谈过后,咱们便回府去告知婆母一声,也好叫她放心。”
觅枝虽不情愿,但见蔺不为压根没有放她一道进去的打算,只得松开邢容的手。
邢容深吸一口气,随即走上台阶。
蔺不为为她推开门通禀了一声,房中响起一声听不出情绪的回答:“让她进来。”
邢容提着裙子走入书房,房门在身后缓缓合上,身前石板上的光线渐渐被门扇阻隔,最后天光敛尽。
周湛一身玄青色常服,此刻正负手站在书案后,似乎在认真欣赏着身前的画作。
他并未抬头。
邢容垂下眼,她只觉得此刻的自己,卑微又难堪,喉间顿时泛起几分苦涩。
许久,二人之间皆未有人开口。
最终仍是周湛先看向堂中那道袅袅婷婷的身影,他面露嘲弄:“李夫人就是这般求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