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湛闻言,低下头,喉间溢出一声轻笑,其中含义不言而喻。
这一举动落在荣泰眼中,他心下顿时一阵冰冷。
许鸣玉觉察抵在自己喉间的那只手正在微微颤抖,她轻轻吐出一口气:“山长,事已至此,你负隅顽抗也无用,不若随周大人回去,将前因后果从实招来,博个宽大处理才好。”
荣泰闻言,心中恼怒,他凑近许鸣玉耳畔,声音中满是肃杀:“你此刻在这儿装好人,会否太晚了些?”
说完,珠钗又递进几分,许鸣玉被迫仰起头,血珠滚滚而落,触目惊心。
周湛眉间平和,此情此景,他似乎根本没有放在眼中,只淡淡看着荣泰:“何必怨尤旁人,可未曾有人将刀刃抵在你脖颈之上,逼着你泄题。”
荣泰似被这一句话戳中了痛处,他咬牙切齿:“闭嘴!周大人天之骄子,年纪轻轻便中了进士,随后青云之路平坦宽阔,叫人艳羡。怎会理解我们这些寒窗苦读十余年,却无法入仕之人的苦痛?”
“这与你泄题有何关系?”许鸣玉声音平静:“周大人便是不曾入仕,依他的人品才学,便是为人账房、幕僚,也能有一番作为。可你如今已然贵为书院山长,受人敬重,却做出这般令人不齿之事,这是你品行使然,与旁人如何无关。”
这番话落入周湛耳中,倒叫他多看了许鸣玉一眼。
“伶牙俐齿!”荣泰的声音如同附骨之疽一般,灼热的气息喷散在她颈边,许鸣玉顿时心生厌恶。
周湛适时开口:“山长莫要一错再错了,放了她,随本官归案罢。”
“归案?我纵是死在此处,也绝不归案!”荣泰突然高声笑起来:“我死了,舞弊案绝无可能查清,裴云霄背负舞弊的罪名,那么裴闻铮自然逃不开泄题的揣度!”
周湛闻言,眉心几不可察地一皱:“你泄题,便是为了嫁祸于裴闻铮?”
许鸣玉心下一沉。
荣泰看向身前的许鸣玉:“小娘子,听闻你此前一连几日候在大理寺外求见裴闻铮,却不得召见?”
许鸣玉余光中瞧见他几近癫狂的眼神,她思忖片刻,决定还是不再出言刺激他,只道:“不错。”
荣泰神情满意,他一字一顿:“那你如今应当知晓,高居大理寺卿之位的,是何等沽名钓誉之辈了吧!”
周湛听到此处,自然清楚荣泰与裴闻铮应当有过旧怨,眼见许鸣玉衣襟上已被血迹染红,他心思一转,温声开口:“既如此,山长更该放开她。”
见荣泰冷着眸色望过来,周湛面上泛起些怜悯之色:“如今泄题案牵扯的不过裴云霄一人,便是问罪,你应当也罪不至死。可倘若你今日失手杀了人,那按照大齐律例,你当赔命。”
抵在脖颈上的珠钗似松了劲儿,许鸣玉察觉,心下稍安,她顺着周湛的话继续道:“周大人所言极是。”
荣泰略一思索,突然回过味儿来:“你二人一唱一和,倒是默契。”
他看向周湛,眼中兴味不减:“周大人如此上心,莫非她是你的心上人?”
周湛眸中怜悯悄然散去,他嘴唇一动:“不是。”
……
藏身于斑驳佛像背后的春樱将外头的动静全然听在耳中,她悄悄探出双眼,只见殿门处一名男子将许鸣玉扣在身前。
晨光正好落在许鸣玉被血染红的衣襟上。
只一眼,春樱心疼地几要落下泪来。
见荣泰并未注意身后,她缓缓从佛像后挪出来,拂开破烂不堪的经幡,蹑手蹑脚地靠近荣泰。
方才打斗之时,那张用来堵门的香案已然七零八落,她矮身寻了只趁手的案腿,在手中掂了掂。
周湛瞧见春樱,眉心先是一蹙,下一刻,却见春樱看向他,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他瞬间了然。
不再看她,周湛的视线落在荣泰身上:“今日你胁迫之人但凡是大齐百姓,本官便不会袖手旁观。”
“虚伪!”荣泰嗤笑一声:“大齐的官儿,真是个顶个的虚伪!倘若世间真有公平正义,为何不见它照拂于我身上?”
许鸣玉对身后发生了什么一无所知,她闭了闭眼:“如今这样好的机会,山长不妨将自己的苦楚,尽数告知周大人?想来他定然会为你做主的。”
周湛闻言不由有些想笑,怎么自己还未曾表态,这女子就将自己作为人情,顺水推舟送了出去?
“你还有何要求,一道同周大人提了,他若是能依你,那岂不是两全其美?”许鸣玉脖子僵直着,此刻酸痛不已,她强自忍着。
荣泰面上笑意敛尽,他半晌不曾开口。
春樱举着棍子,此刻距离荣泰不过几步,她紧抿着唇,浑身肌肉紧绷,心跳剧烈。
周湛瞥了许鸣玉一眼,轻声:“正是。”
荣泰狠狠咽了口唾沫,思及周湛方才所言,他兀自压着心底对死亡的惧怕:“我……给我一匹马,再给我……”
“咚”的一声,春樱高抬着木棍重重砸在他后颈之上!
荣泰尚未来得及呼痛,眼前已然天旋地转。
许鸣玉反应极快,她旋身逃离荣泰的桎梏,珠钗乍然拔出皮肉,颈间一痛,她抬手捂住伤口。
荣泰回身,只来得及瞧见一道模糊的身影:“你……”
“我什么!”春樱举着棍子,抬手便打:“胆敢伤了小娘子,我打死你!”
许鸣玉心中一热,见荣泰身子徐徐瘫软倒地,忙扯过怒不可遏的春樱,将她藏在身后:“多谢周大人援手。”
周湛一讪,他蹲下身子,食指凑近荣泰鼻尖,见鼻息尚在,他才起身:“不必谢我,我也是受人所托。”
许鸣玉眉心一蹙,正要相问,便见周湛已然转身走出门,吩咐手下将人押回刑部受审。
许鸣玉低头瞧见落在不远处的珠钗,只见上头珠翠散落一地,顿时心疼不已。
她矮身将珠翠捡起来,交给春樱:“替我拿着,回去问问可有能修此物之人。”
“是。”春樱点头应下,随即用帕子包好藏在怀中。
宋含章与吴勇吴谋正从后殿绕进来,春樱见状,疑惑道:“你们怎会从后面过来?”
吴谋摸了摸鼻子,解释道:“我们原也是想行偷袭之事的,不曾想被你抢先一步。”
许鸣玉心中感激,正要开口,便被吴勇阻拦:“小娘子,见外的话就不必说了。你还伤着,咱们还是快回去找大夫包扎吧。”
……
破庙外,一架马车停在一片浓荫之下。
透过车帘,裴闻铮瞧见周湛已快步走出了寺门,身后跟着两人正将一名被捆扎得严严实实的人扔进马车,这才拂落锦帘。
他淡声吩咐:“谢珩,回去吧。”
“大人为何不进去?”谢珩回身看向车厢:“若是许小娘子误会您食言,故意不来相救,那该如何是好?”
“不算误会,”裴闻铮声音极为平静:“今日前来救众人于水火的,是周湛。”
“可……”
“没有什么可是,”他言语中似乎失去了耐心:“今日,我不曾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