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闻铮一袭常服,此刻正坐在摇椅中,手执着一卷书在看。
谢珩斜倚着门框,一手握着一个果子,咬下一大口,他含糊道:“大人,我可听闻许小娘子回府了,您可曾想好如何与她解释?”
“解释什么?”手中书册翻过一页,裴闻铮漫不经心道。
“自然是解释今日为何不是您领人去援,而是周大人。”
“这有何值得解释之处?”
“倘若您不解释,就不担心许小娘子对您心生嫌隙?”
裴闻铮神情未变:“不怕。”
话音方落,便有小厮自门外匆匆走进来,站在阶下恭敬道:“大人,小娘子来了。”
谢珩眼中闪过一丝兴味,他又咬了口果子,随即好整以暇地看着自家嘴比石头还硬的大人。
裴闻铮将书册合上,吩咐道:“请她进来。”
“是。”小厮领命而去。
少顷,许鸣玉领着春樱缓步走进院中,见这主仆二人一站一坐,登时笑道:“兄长真是好雅兴!”
谢珩吃果子的动作一顿,他迅速嚼烂口中果肉咽下:“瞧属下这一手汁水,可得去洗一洗。”
说完,脚底抹油,几步便跑远了。
裴闻铮看着他的背影,略一挑眉,谢珩不知怎的背后一凉,惊觉月俸不保!
但显然已为时已晚。
许鸣玉站在阶下,看着坐在门内晒太阳的裴闻铮,碍于有仆从在场,她笑道:“兄长便不打算请我进去坐坐?”
“进来吧,”裴闻铮站起身:“我近日正好得了副残局,你可有兴致与我一道解一解?”
“荣幸之至。”许鸣玉提裙走上台阶,随即走进房中在裴闻铮对面落座。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裴闻铮摆弄棋局。
“兄长这残局,是从何处得来的?”许鸣玉百无聊赖地把玩着棋篓中的棋子。
“书中。”裴闻铮言简意赅:“你欲执白棋还是黑棋?”
“随意。”许鸣玉坐直身子,意有所指一般:“我的棋力与兄长自是比不了,执黑或是执白,也影响不了这棋局的走向。”
她口中说着的是棋局,亦非棋局。
见裴闻铮不接话,许鸣玉温声一笑:“此事兄长自是了然于心,不是吗?”
裴闻铮这才看向许鸣玉,怎么听怎么觉得这几声“兄长”,难以入耳得很。
他随手挥退在院中伺候的仆从:“我与小娘子欲手谈一局,尔等先行退下吧。”
“是。”众人闻言,躬身从房中退了出去。
待人散尽,裴闻铮开了口:“未曾事先与你谈及我的谋划,是我之过……”
抬眼瞧见她衣领下露出的白色纱布,话音一转:“你受伤了?”
“何止?”许鸣玉捻了一颗白棋在手,语句之中夹枪带棒的:“倘若今日周大人再来晚些,我这条小命怕是便要交代在那祸首手中了。”
裴闻铮落下残局的最后一枚棋子,语气中听不出旁的情绪:“如今你无性命之虞,且协助刑部顺利捉拿祸首,实乃幸事。”
许鸣玉从他神情中半点歉意也瞧不出来,本佯装出来的怒气,顿时化了几分为真。
她冷了眉眼:“幸事?裴闻铮,你对我究竟有几分信任?”
“你何出此言?”裴闻铮拂落衣袖,指尖松松搭在膝盖上:“今夜虽不是我领人前来,但于你而言,其实并无差别,不是吗?”
“是。”良久,许鸣玉才从牙缝中挤出这个字,她看着眼前的裴闻铮,突然觉得他有些陌生。
面容分明还是从前的面容,但内里似乎有什么不同了。
她突然想起兰县初见那晚,马车中那位杀伐果断、言语狠辣的裴闻铮,似乎也是如此刻这般。
究竟他是变了,还是没变?许鸣玉突然有些分不清。
难以言明心中的情绪,她缓缓垂下视线,言语极轻:“裴大人,今日我未曾死在那间破庙,这样的结果于你而言是‘并无差别’的话,那今日前来,便是我不曾摆正自己的位置。”
“我原先以为你此人嫉恶如仇,救我助我,当是想借我父亲的案子、想借我之手,还天下以公平正义。但如今看来,你并未将我摆在与你同样平等的位置上。”
膝上的指节缓缓屈起,裴闻铮轻笑一声:“许鸣玉,我救你当然有所图谋,此是你我心知肚明之事。只是不知在你眼中,何为平等?”
许鸣玉紧抿着唇,半晌未曾开口。
“在你眼中,难道只有倾言相告才算平等?”
许鸣玉面上尽是愠怒:“可计划有变,为何不曾告知于我?”
“既然结果一致,我为何要多此一举?”
春樱见二人剑拔弩张,顿时有些讶异,小娘子方才来见裴大人之前,还不曾对他所为有何怨言,怎么一见到裴大人,那些话便似不受控制地往外冒?
她有些心急,却又不敢出言相劝。
“我的安危在你眼中,仅仅是多此一举?”许鸣玉将手中棋子砸进棋篓:“裴闻铮,你与草菅人命的刘重谦之流,何异?”
裴闻铮神情一下冷透,眼中隐含着的愤怒与厌弃再难遮掩。
堂中落针可闻,春樱一下屏住呼吸。
半晌,只听得他的嗓音低低响起:“确实无异。”
视线落在棋局上:“我今日乏了,这残局也不必解了。”
“不解就不解,我脖子上还顶着硕大一个窟窿眼儿,现下正疼得紧!”许鸣玉起身便往外走去,边走边拉下衣领对春樱道:“春樱,你快帮我瞧瞧,可是伤口又崩开了?”
春樱见纱布平整,半丝血迹也无,只得扯谎:“啊是,好大一团血迹,定是伤口又裂开了!”
窟窿眼儿?
裴闻铮眉心一皱,他看向许鸣玉:“荣泰是如何伤得你?”
许鸣玉面上怒气倏然而逝,眼中登时泛起狡黠,她扯着衣领的动作一顿,随即回身看向裴闻铮:“裴大人,自进来到现在,我可半个字都未曾提及祸首姓名,你是如何得知此人便是荣泰的?”
裴闻铮脊背一僵,他顿时明白方才那场“质问”的实质,是为试探。
“周大人与我前后脚进的城,想来这消息也不会那么快便传到裴家内院吧?”
见他不答话,许鸣玉重又在他对面落座,抬手为自己倒了杯茶:“我从不期待有人会抛却利弊,在所有抉择中尽数偏向我,便是我的父亲将我一人留在淮县,选择为兰县数万百姓奔波,我亦不曾心生怨言,何况是相识不久的你。”
“设局本就是我的提议,若是此次不能全须全尾地回来,也是我命该如此,与你何尤?”
裴闻铮缓缓抬眼:“所以,你方才是在试探我。”
“不错,我思来想去,都觉得这计划进展得太过顺利了,故而我想知道……”许鸣玉笑看着他:“你在其中都做了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