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大人。”裴闻铮突然提高了声音,神情不悦,这一声骇得褚济源浑身一颤,跪在地上紧绷着面皮等着他的下文。
裴闻铮缓缓抬眼,眼中似笑非笑:“本官手中,有兰县遭了灾后的鼠尾册。”
鼠尾册,为朝廷为征收赋税而编造的文簿,将地方民户按贫富划分,丁粮多的大户、富户记载在前,以负担重役;小户、贫户记载在后,以当轻役。
褚济源闻言,一时有些怔愣,他义正言辞道:“鼠尾册?裴大人,如今我兰县遭了灾,百姓如何还有余力清缴赋税?您倘若要以此论下官的罪,那下官不服!”
裴闻铮面上泛起些笑意,不知是讽刺还是什么,褚济源瞧见,心下一紧。
“如何会与赋税有关?”裴闻铮见烛芯烧长,执起一把剪子利落剪短,烛影摇晃:“此事说来倒要多谢刘主簿,将户籍文书整理得如此妥帖。只是不过半载,兰县二十余万百姓,到如今竟少了泰半,其中究竟发生了何事,褚大人可能为本官解惑?”
褚济源闻言心下狂跳,他低下头,眼珠轻颤着。
裴闻铮端起茶盏,又抿了一口苦茶,眉心皱起,房中,杯盏轻触之声清脆。
他神容平静,视线缓缓落在褚济源发顶上,好整以暇地等。
褚济源紧紧闭了闭眼,随即抬起头,辩解道:“大人有所不知,死于水患的百姓,数以万计,加之......加之灾后,家宅良田被毁,百姓流离失所,纷纷逃难去了邻县,这才使得百姓人口骤减。”
可裴闻铮根本不吃他这套,他略一挑眉:“褚大人此前给本官报过账,如今想来,这每日耗费的粮食与如今兰县现存的百姓数,并不相符。不过,倘若再多上个五万人,那便相差无几了。”
事到如今,褚济源如何还听不出他口中深意?
兰县百姓如今尚存不足十万,可他报的每日米粮消耗,却足足够十五万人吃的!
褚济源再不敢直视裴闻铮,只趴伏在地上,两只胳膊勉力撑着身子,细看之下,便能瞧见他已在颤抖。
褚济源额上沁出冷汗,饶是脑海中竭力思索着,也想不出个破局之法。
裴闻铮合上茶盏,于昏暗中站起身,行至褚济源身旁,抬脚便将其踹翻在地,手指利落一指,他扬声道:“究竟是你褚济源目无王法,还是当真以为背靠大树,便能全身而退?”
褚济源捂着胸口躺倒在地,面上神情痛苦不堪,地面上凉意透脊而来。
裴闻铮负手站在堂中,居高临下地睨着褚济源,如同看着什么脏东西一般,神情中是挡不住的嫌恶:“将他带下去,明日押解回京受审!”
护卫闻言,忙上前:“是,大人。”
应下后,几名护卫上前,将褚济源架起来便欲往外行去。
褚济源突然冷笑出声,他看着裴闻铮:“裴大人当真是好大的官威啊!”
护卫闻言,知晓他欲对裴闻铮不敬,脚步更快。
裴闻铮微微侧过身看向他:“本官奉官家之命视察兰县,今日,便是将你先斩后奏,也无人敢说本官一句不是!”
褚济源闻言,似听得了什么极为好笑的笑话一般,笑声癫狂,半晌才止。他抬起手,擦去眼角笑出的泪,语气恶劣:“当真是今时不同往日,裴大人当年监斩中书令李若浦之后,便一路官运亨通。只是不知时至今日,坊间对您的侮辱唾骂,可曾少去半分?”
架着他的两名护卫顿时心惊胆战。
裴闻铮官袍下的手已隐隐紧握。
褚济源尤觉得不够,他不顾被反剪的双手,挣扎着凑近裴闻铮:“如你这样不念恩情、踩着恩师尸骨向上爬的人,竟也能说出那一番冠冕堂皇之言?真是笑话,天大的笑话!”
许鸣玉透过屏风看向裴闻铮,只见他神色淡淡,并不见愤怒,一时倒是不知他心中究竟在想什么。
两名护卫见险些按不住褚济源,忙招呼人来帮忙。几人合力,将褚济源拖出门去。
他口中仍旧骂声不断:“裴闻铮,我有今日,是我没你那个气运!但你也莫要高兴得太早,如你这般不忠不义之辈,报应还在后头......”
骂声传出老远,骇得那驿官紧闭门窗,面儿都不敢露一个。
裴闻铮只身站在烛火下,身形半晌未动。直到屏风后响起脚步声,他才转过身,又坐回圈椅中去。
许鸣玉自屏风后步出,烛火在眼前清晰。她瞧见裴闻铮神情上隐约的疲惫,上前几步:“裴大人。”
裴闻铮并不看她,只低声应答:“时候不早,回房休息去吧。”
许鸣玉听见褚济源的那一番话,此刻正不知如何开口。若是安慰,似乎二人之间还没有那份情谊在;但若是什么都不说,似乎又对不住他夜奔兰县,来救自己。
许鸣玉斟酌半晌,轻声道:“裴大人,来兰县之前,我方与人解除了婚约。”
裴闻铮不知她为何要提起这事,带着些疑惑的视线落在她身上。
许鸣玉面上似有些赧然:“原因便是我开了间女子书院,教习小娘子们习字读书。但那郎君只瞧见我在外抛头露面,瞧不见我欲为女子谋一番前程的心之切。”
“我说这些,并非将你与我作比,你是大理寺卿,所行之事,事关苍生,事关公道。我不过是被男子退亲,自然是一桩小事,但你我之间有一事是一样的。”
裴闻铮看着许鸣玉抬起头,昏黄烛火衬得她容颜婉约,与不久前的凄惶绝望全然不同。
许鸣玉看着他,温声开口:“坚守己道,何惧人言?”
裴闻铮不知许鸣玉是何时离开的,他不错眼地看着那只残烛许久,眉眼缓缓垂落。
他口中喃喃:“坚守己道,何惧人言。”
可今夜,自然不会如所想那般太平。
谢珩审问竹园管事,审了半夜,直到东方既白,才自牢狱中走出来。
他掐了掐太阳穴,消除了些疲惫后,才翻身上马。
匆匆赶到官驿之时,只见门口围了许多人,百姓们正对着不远处指指点点。
谢珩见状,心中一紧,领着几名护卫挤上前去,打眼便见几名妇人披麻戴孝跪在门外,一具尸首横陈在前。
领先之人手捧状纸,高声道:“兰县主簿刘重谦遗孀在此,叩请裴大人彻查此案,还逝者一个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