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广誉被押解至刑房之时,尚有些莫名其妙,抬眼只见周湛背对着他站着,手中执着一柄铁烙,正在认真端详。
在他身侧不远处,摆着一只火盆,此刻有狱卒正有条不紊地往里递着干柴,见火焰有些蔫,那狱卒站起身,又往火盆里倒了些桐油。
烈火烹油,火焰顿时冲天而起。
李广誉瞧见,眼下仅剩不多的困意全然退去,他倏然睁大眼。
周湛转过身,也不看他,只利落将铁烙插进火盆中,饶有兴致地烤着。
又有狱卒拎着一只木桶走进来,躬身道:“周大人,盐渍水已然备好了。”
“浸鞭。”周湛垂眼看着火盆中的铁烙,淡声吩咐。
只见,生铁在火焰的炙烤下,缓缓烧红。温暖的火光映照在他挺秀的面庞上,却依旧掩不住他眼底的寒意。
李广誉见状,心下一凛,他艰难咽下一口唾沫。
数个时辰前的周湛,态度虽然冷淡,但并无此刻的狠戾。甚至,他还热心地为自己送去家书。
这短短半夜,究竟发生了何事,使得他转变如此之大?
李广誉想破了脑袋,也未曾理出个头绪。时值后半夜,正是天儿最冷的时候,他被人从被褥中揪出来之时,未曾来得及披件衣裳,便被带来此处。
李广誉身着单薄囚服,也不知是冷还是惧,正浑身打着摆子。
终于烧红了铁烙,周湛举起打量片刻,见铁烙上无一处被烈焰遗漏,这才满意一笑。
他缓缓侧目,居高临下般看着李广誉,两名狱卒见状快步上前,按着后者的肩膀,迫他跪下。
石板上,寒意迅速穿过单薄的囚服,往骨骼里钻。
李广誉在翰林院当差,此前又攀上门好亲事,平日里朝臣们与他会面,也是以礼相待,何曾受过如此折辱?
他竭力反抗,但如何能敌得过两名健壮狱卒的力道?
反剪着手跪在周湛面前,李广誉狰狞着一张面庞,恨恨道:“周大人,您这是何意?”
“看不出来么?”周湛看了烧红的铁烙一眼:“你嘴太硬,本官没了耐心。”
“你想刑讯逼供?”
周湛上前几步,示意狱卒把手松开,随即拂袍蹲下身子,含笑看着李广誉:“此前本官念在同僚一场,最多不过威逼,从未叫你尝过皮肉之苦。但如今泄题案未曾有进展,官家斥责本官未能撬开你的嘴,你说本官该如何是好?”
他问着李广誉该如何是好,但实则眼底一派坚定之色,便是执着铁烙的手,也不曾晃动分毫。
李广誉双手撑在石板上,铁烙的烫意扑面而来,他佯装镇定:“周大人今夜去面见官家了?”
“李大人,拖延时间这招没用。”周湛抬手,替他掖了掖胸前衣袍。
李广誉被他一碰,整个人浑身一颤!
周湛察觉手下的躯体正隐隐颤抖,越发觉得他不堪,不由冷声一笑:“你入狱这么久了,却无一人在官家面前,力保于你。”
李广誉闻言,心重重一沉。旁人也就罢了,邢家居然也未曾为他美言么?
心下倏然升起一股气,少顷,他撇开眼:“无需旁人为我求情,清者自清!”
周湛见他模样失落,却尤自嘴硬,眼底讽刺之色难掩:“清者自清?倘若不是你醉酒后,泄漏试题为人所知,又怎会有后来这么多的事!”
李广誉恼怒地张了张嘴,却发觉自己辩无可辩。
“你还真是可怜,入仕数载,却无志同道合的交心之人。”
李广誉面上隐现难堪之色。
“唯有一人,”周湛说话间,手指已攥紧了铁烙的柄,面庞紧绷着,一字一顿道:“你的发妻,这些时日为你舍下脸面,放下身段,以邢大人独女的身份,登了数道门,求了许多人,好话说尽……”
李广誉一愣,心中不由有些激越,可他抬眼便见周湛满面怒容,正满腹狐疑,不知周湛此番怒气究竟是从何而来。
他蹙紧眉:“内子为我做了这许多事,周大人是从何知晓的?”
“你母亲苛待于她,打骂责罚尤觉不够,”周湛径直看着他,见他眼底还隐隐有些自得,面上笑意更是讥诮:“为拿捏她继续为你奔走,你母亲今夜寻了个男子,意欲污她名节!若非本官为你送家书,撞见这样不堪之事,明日事发,你以为依邢容的性子,她会如何?”
她会自绝于世!
“其中定有误会!”李广誉骤然一变,他急道:“我母亲虽出身乡野,胸无点墨,但绝无可能做出这样的事来!”
“本官亲眼所见,何须辩驳?”周湛站起身:“那男子如今在本官府中关押着,明日一早便送去邢府,由邢大人处置。”
“不可能……”李广誉眼神有些慌乱,他如今唯一的指望,便只有邢家了。
邢显德素来爱重邢容,又怎会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乘龙快婿入狱待罪?可如今出了这样的事,邢显德如何还会在官家面前,替自己美言?
眼见最后的希望湮灭在眼前,李广誉一把拽住周湛的衣袍下摆,竭力露出个讨好的笑意:“周大人,你是诓我的吧?”
周湛看了被他紧攥着的衣袍下摆,随即毫不留情地大力抽开:“诓你,凭你也配?”
一旁的火盆中,干柴噼里啪啦地烧着,刑房中较之前分明已暖和许多,可李广誉却感觉一股寒意,自脚底心儿升起,流经四肢百骸,便是四肢都已麻木起来。
“邢大人向来护短,”周湛不欲再看他,手指铁烙冷却了些,他重又放回火盆中烤,语气淡淡:“今夜之事,若是为他所知,按照他的脾性,定会在官家面前再参你一本。”
李广誉无力地闭上双眼,撑在石板上的指尖缓缓攥紧,凌乱的发丝垂在面颊两侧,此刻早已是一分体面也没了。
至此,周湛才轻声开口:“李大人,不知你可愿与本官做个交易?”
李广誉猝然睁眼,为不显露自己的心急,他慢慢抬起头,语气沉静:“什么交易?”
周湛闻言,轻扯唇角,瞳仁中映着眼前火盆中的熊熊火光。
牢狱之外,东方既白。
忠勇侯府门前,一对儿老夫妻被门房推搡着赶了出来。
老婆子脚下未曾站稳,摔倒在长街上,痛苦地“哎哟”一声。
一辆路过的马车险些自她腿上碾过去,幸而马夫及时扯着缰绳调转马头,这才幸免。
马夫探出半个脑袋,骂骂咧咧:“眼瞧着年关将近,便是寻死也滚远些,什么人呐……”
老汉捡起包袱,也顾不上与马夫争辩,将老婆子搀扶起身,又替她拍去身后的灰尘,关切道:“摔伤没有?”
老婆子扶着腰,动了动胯骨,随即摆了摆手:“没有没有,幸好琳琅前些日子遣人递来了银子,新裁的棉衣到底厚实。”
老汉闻言,这才放下心来,他看着不远处一脸轻蔑之色的门房,怒道:“你竟敢对我二人如此无礼,可知我女儿是何身份?”
门房轻声嗤笑:“穷疯了吧,知道这是什么地儿吗?来这打秋风,你怎么不去皇宫啊?”
“你狗眼看人低!”老汉指着他,面色涨红:“待我见到我女儿,我定要好生告你一状!”
门房不欲与他多言,走进府门,抬手便欲关上门。
可那对老夫妇见势不好,索性在府门外撒起泼来。
老婆子不顾身上簇新的衣裳,径直在路中央坐下,痛心疾首道:“大家伙儿都来替我老婆子评评理,哪有女儿嫁了人,夫家不允我夫妇二人探望的理儿!”
老汉见状,也闹起来,他捶胸顿足道:“是啊,我苦命的女儿啊!这婆家如此刻薄,她如何能有好日子过啊!”
路人闻言,纷纷围上来看热闹。
门房一阵头疼,他担心受主家责罚,便走出门,站在台阶上没好气道:“都说了你女儿前些日子已被世子爷打发走了!”
“不可能!”老婆子一口咬定:“我早便问过了绣春阁的鸨母,我女儿琳琅是被世子爷赎了身,纳入府中为妾了!倘若她被打发出府,为何不回绣春阁重操旧业?”
道旁看热闹的人窃窃私语。
“绣春阁?那不是烟花之地么?”
“琳琅娘子我知道,便是前些时日名噪一时的花魁娘子,原来是被世子爷赎身,金屋藏娇了。”
“这为人爹娘的,心也是够狠,竟然叫自己的女儿去秦楼楚馆操持营生……”
周遭的人议论不断,那对老夫妇却丝毫不以为意。
见门房不松口,老婆子坐在地上撒泼:“今日你忠勇侯府不给我个说法,我二人就不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