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便见周湛将赵昀主仆二人送出花厅。
眼下五更天未至,晨曦尚未跃出云层,人间仍笼罩在一片晦暗之中。
花厅外的苗圃之中,有序栽着几行菜苗,长势算得上喜人。
赵昀瞧见,长眉一挑:“早便听闻周大人的爱好,与常人不同。”
“上不得台面的癖好,叫世子爷见笑了。”周湛面上笑意疏离,视线若有若无地落在他侧脸,佯装无意般开口:“世子爷,我与你此前交情甚浅,我的话,你会信么?”
“这是……试探?”赵昀含笑的目光自菜苗上移开,转而落在周湛身上。
“不敢。”周湛垂首而笑。
赵昀打量着他,但脑海中浮现的却是那手隽秀大气的字迹。
手书之上,笔墨寥寥。
“刑部侍郎周湛已知赈灾粮案祸首,此人可信。”
眼下裴闻铮身受重伤,这封手书出自何人之手,赵昀心知肚明。
既然她说周湛可信……
那他便信!
赵昀面上笑意渐深,他负手站着:“周大人的为人,我自然信得过。何况,还有人为你作保。”
周湛闻言,心中一动,他缓缓抬眼:“哦?不知是何人在世子爷面前,替我美言?”
赵昀朗声一笑,掀袍走下台阶,话音遥遥传来:“周大人何必深究?君子之交,当淡如水。”
周湛站在阶上看着他走远,袖中紧握的拳头缓缓松开,喉中提着的那口气瞬间泄了个一干二净。
他低下头,只觉得胸口情绪十分复杂,眼中落着些许哀色,喃喃吐出早就躺在嘴边上名字:“裴闻铮……”
蔺不为适时上前来:“大人,何时启程?”
周湛抬眼,只见朝阳跃出云海,正缓缓升起。周身的凉意似乎也驱散了许多,温暖的阳光拂在他面庞之上。
“不为,我心中有惑。”
“大人您那么聪明,怎么会有您不明白的事儿呢?”蔺不为嘿嘿一笑:“您就别与属下玩笑了。”
“未曾与你玩笑。我苦此惑久矣,偏生想不通,走不出,也不敢信……”周湛只身站在廊下,神情罕见地仓惶不安。
“大人……”
“我不知该如何是好。”他转眼看向蔺不为,见他眼中一派茫然之色,周湛微微扬起一个安抚的笑来:“去备车吧,时候不早了。”
蔺不为觑了他一眼,只见他眼底稍有些落寞,到底不敢多说什么,只颔首应下:“是,属下这就去。”
***
也不知是伤重,还是每日饮下的药有助眠之效,裴闻铮这两日有些昏沉,好在背上的伤已在结痂。
暗中派去盯永昌侯章绥的人每日都会来府上禀报动向。
许鸣玉所料不错,这些时日,章绥每日都会出门访友。
所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永昌侯府毕竟是太后母家,不看僧面也得看佛面。
“听下面的人来禀报,章绥前几日已去过了宫中,”谢珩一身玄青色劲装,恭敬站在堂下,朝许鸣玉道:“也不知太后娘娘可曾允诺他什么?”
许鸣玉仔细翻看着李若浦留下的手记以及策论,闻言头也不抬:“永昌侯府眼下已无子侄在朝为官,太后娘娘又久居深宫,平日里来往也少。此次永昌侯入宫的目的是什么,已然不言而喻。”
“永昌侯定然是想让太后娘娘在圣上面前替他求情,”手中策论翻过一页,许鸣玉接着道:“但从他这几日的动向来看,太后娘娘应是未能应下此请,否则又何须再低声下气去求人相帮?”
谢珩闻言,缓缓颔首:“小娘子所言有理。”
这两日,裴闻铮睡着之时,她便待在书房,将李若浦的手记及策论是看了又看。
谢珩见她神情专注,不免有些疑惑:“小娘子为何要看这些?”
闻言,从笔墨上抬起头,许鸣玉的视线诱过半开的窗户,看向院中那株已冒出青绿的树。
葱白的指尖搭在书页上,她道:“此前几桩案子,裴大人置身事外、借力打力,并未遭朝臣侧目。眼下鬻官案,他以身入局。谢珩,你以为,朝臣何时才能发现,鬻官案中有他的手笔?”
谢珩闻言,先是一愣。
许鸣玉瞧见他的神情,只一笑,先将手边的果盘拖过去些:“这是厨房新送来的新鲜果子,你尝尝。”
“多谢小娘子。”谢珩上前,挑了个果子在手也不吃,只看着眼前分明还小自家大人几岁,但这心眼子却一点也不比自家大人少的女子:“属下以为,裴大人此次虽入了局,但所行之事也在情理之中,旁人只会觉得遇刺不过是一场巧合。”
“谢珩,你低估了朝臣的敏锐。”许鸣玉歇了看书的心思,小心地将手中书册合上,接着道:“若我猜的不错,永昌侯会派死士,欲杀仲辛之灭口,这其中,裴大人也曾推波助澜了吧?”
谢珩抬手摸了摸鼻子,心虚道:“是。路线与接应的人手,都是裴大人事先派人泄露给永昌侯知晓,为的就是逼他铤而走险。”
“好让他将计就计?”许鸣玉自然地接过话头:“眼下裴大人受了伤,官家及众朝臣尚且不会多想。倘若他领着两名嫌犯全身而退,再顺利擒获几名死士……这场请君入瓮的戏码,那些聪明人,还能看不明白?”
谢珩低着头,小声道:“裴大人从没想过全身而退……”
许鸣玉闻言,眉心一拧,少顷,她恍然大悟般抬眼,了然道:“你是说,当日便是没有那个突然出现的孩子,他也会设法让自己受伤?”
“……是。”
“他还真是……”许鸣玉轻笑一声,笑意不达眼底:“算无遗策。”
谢珩见她如此神色,喉间不免有些泛苦:“小娘子,裴大人他……很苦。”
“我知道。”许鸣玉的视线落在稍有些泛黄的封面上:“这场棋局下到今日,所有棋子都在棋盘之上了。我能做的,就是多思虑几步,多握些筹码在手。”
谢珩的目光在许鸣玉及装有策论的箱笼中逡巡而过。
仍是一头雾水。
回廊下传来一道急促的脚步声,少顷,春樱气喘吁吁地出现在书房门口。
“小娘子,郡主已在府门外相候,请您穿戴好后随她入宫去呈生辰贺礼。”
许鸣玉眸色一亮,她站起身:“请她稍候,我这就来。”
谢珩拧着眉:“入宫?小娘子,您要入宫去?”
“嗯,若裴大人醒来寻我,记得替我知会一声。”许鸣玉神情狡黠:“就说……就说我替他去走一步暗棋,请他莫要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