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擦身而过的侍候之人各个眼观鼻鼻观心,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抬眼望去,亭台巍峨,琉璃瓦上映照着日光。雕梁画栋,飞檐斗拱层叠,端的是皇家威严。
许鸣玉虽是第一次进宫来,但对宫中规矩亦有所耳闻,这一路并未左顾右盼。
内侍小步引着赵嘉月一行人来到德寿宫前,玉映已领着人候在门外,瞧见赵嘉月的一刹,她眉心稍稍一拧,片刻即恢复如常。
引路的内侍见状,正要上前禀告,脚尖方一动,便见玉映手一抬:“你且自去当值吧。”
小太监躬身行礼:“是,嬷嬷。”
玉映领着几名宫婢缓步上前,先行了个礼,随即才笑着开口:“嘉月郡主,别来无恙。”
赵嘉月虚扶了她一把,笑答:“多谢嬷嬷记挂,我一切都好。太后娘娘寿辰在即,我襄王府略备薄礼,为娘娘贺寿。还请嬷嬷通传一声。”
“郡主有心了,只是去岁黄河水患,百姓尚在水深火热之中,太后娘娘每每思及此,便食难下咽,为百姓诵经祈福至深夜。”玉映叹了口气:“眼下,太后娘娘也无心过寿,心意已领,只是您带来的这些贺礼,还是原样拿回去吧。”
赵嘉月闻言,心中不免有些动容,她抬头看了德寿宫虚掩的宫门一眼:“太后娘娘虽为巾帼,却也以天下之忧而忧,此心不让须眉,我等感佩!”
身后的许鸣玉闻言,抱着焦尾琴的手指缓缓收紧。太后娘娘不收贺礼,那她岂非白跑一趟?
她身上并无诰命,章太后又幽居深宫,平日里绝难得见。今日既进了宫,如何能无功而返?
不成,得想个法子!
视线落在怀中的焦尾琴上,许鸣玉心中一动,抱着琴的手缓缓下移,随即佯装无意般,指尖轻轻一动——
一阵带着余音的韵律流淌而来,前头正说着客套话的赵嘉月及玉映闻得动静,皆住了嘴,随即不约而同地转身朝着许鸣玉瞧来。
玉映身后的宫婢已不满地拧紧了眉。
面上尤带着三分无措,许鸣玉抬手按住仍在颤动的琴弦,俯身告罪道:“奴婢手上不稳,惊扰嬷嬷与郡主,是奴婢之过。”
玉映这才瞧见许鸣玉怀中这把成色极好的焦尾琴,琴尾上坠着的黛色丝绦还在风中轻晃。目光霎时锐利:“襄王府备下的贺礼中,为何会有一把焦尾琴?”
她此言,是在斥责这礼备得轻佻?
赵嘉月暗自琢磨着她言语中的意思,心下悄然一沉,正要开口辩解,便见许鸣玉缓步走上前来。
“云枝......”唯恐言辞不妥冒犯了玉映,赵嘉月正欲出声让她退下,便见她吃力地双手捧起琴,横陈于二人面前。
许鸣玉抬眼,冲她微微摇了摇头,赵嘉月见状紧抿了唇,静静站在一旁。
“嬷嬷容禀。”许鸣玉深吸一口气,目光落在玉映身前:“奴婢斗胆。”
眼中映着许鸣玉低垂的眉眼,玉映面上稳如泰山,并未出言斥责。
“为贺太后娘娘艾服之寿,郡主与世子爷为让太后娘娘高兴,投其所好,备下佛经与念珠等佛门之物。”许鸣玉又将脑袋埋低一些,仿佛不甚惶恐一般:“太后娘娘年轻之时,亦是名动天下的才女,尤擅抚琴......”
玉映面上似笑非笑:“可娘娘已多年不碰琴了,郡主与世子爷难道不知吗?”
赵嘉月站在一旁,尤自心惊:这下,当真是弄巧成拙了!
许鸣玉屈膝跪下,托着琴的双手稍有些颤抖,她抬起眼,眼中隐隐夹杂着一丝惧色,她肃声道:“娘娘一手琴艺,无人能出其右,能将琴练到如此境界,可见爱重。”
微微侧头,引众人看向身后仆从手中的佛经及念珠:“这些,是襄王府赠予太后娘娘的贺礼;而这把琴......郡主与世子爷从旁人口中听闻太后娘娘当年风姿,尤恨生不逢时,未能亲眼得见。其中婉惜之情,尽数寄托在这把焦尾琴中,这才在贺礼之中备下了此物。还请嬷嬷代为收下。”
“放肆!”玉映身后的宫婢怒斥道:“区区婢女,也敢妄议太后娘娘?”
玉映眉眼一沉,她稍稍侧身望去,宫婢见状,忙低下头,不敢言语。
赵嘉月的一颗心直提到嗓子眼儿!
云枝......云枝何时如此大胆了?
见玉映眼中一丝笑意也无,赵嘉月直觉大事不妙,她大步一迈,整个人挡在许鸣玉身前:“嬷嬷,她初次进宫,口无遮拦了些,还请嬷嬷万勿见怪,此次饶她一回!”
良久未曾听见玉映开口,在场的仆从皆低着头,两股战战。
而许鸣玉捧着琴的双手已支撑不住地发起抖来,琴尾坠着的那条丝绦晃动更甚。
她在赌!
李若浦落于策论扉页上那首诗中所述,究竟是真是假?倘若是真,那这段无人知晓的爱慕,如今在章太后心中又有多少重量?
她唯有赌!
倘若此次,她赌赢了,日后未必不是自己与裴闻铮的生机。
玉映肃着眉眼,缓缓往前一步,许鸣玉视线中只能瞧见她深色的裙裾与绣鞋。
心中突突直跳着,饶是大胆如她,此刻额上也隐隐沁出细密的汗珠。
赵嘉月低头看了许鸣玉一眼,又道:“嬷嬷......”
“郡主,劳烦让开些。”玉映微微抬着下巴,语气中情绪难辨:“奴婢倒要瞧瞧她究竟生得何种模样!”
赵嘉月闻言,僵着身子往一旁挪动了两步,但目光一直注视着玉映,唯恐她做出什么出其不意之事来。
玉映又走近几步,微微垂眼,身影将许鸣玉整个笼罩。
许鸣玉强撑着脊背,重重闭了闭眼,高举着焦尾琴的双手,指尖根根泛白。
在这寒冷冬日,她已然汗湿重衫!
今日,不会要在这阴沟里翻船吧?
许鸣玉犹自思索了许久,仍不见动静,少顷,手中陡然一轻。
许鸣玉尚有些反应不过来,她怔怔抬起头,望向抱着琴的玉映:“嬷嬷......”
“你这丫头,行事较你家郡主主子竟还要大胆三分!”玉映眼中倒映着许鸣玉的面容,虽不苟言笑,但语气中毫不掩饰赞赏之意:“长得尚算乖巧,却是生得牙尖嘴利!”
“奴婢知错。”许鸣玉再次俯身告罪,震耳欲聋的心跳这才缓缓平息。
“起来吧。”玉映弯腰,伸手将她搀起。
宫婢见状,面上满是意外之色。
玉映转身又朝着赵嘉月躬身一礼:“这把琴,奴婢便代太后娘娘收下了,多谢郡主与世子爷相赠。”
赵嘉月一愣:这就收下了?
她忙福身回礼:“嬷嬷言重了。”
许鸣玉垂首站在一旁,闻言长长松了口气。
玉映余光瞧见她这般如释重负的模样,笑道:“能得这般玲珑的丫头在身旁伺候,郡主当真好眼光。”
“嬷嬷谬赞。”赵嘉月闻言,那颗七上八下的心这才归位。
“既如此,奴婢便先向太后娘娘去复命了。”
“您请便。”
......
回府的路上,许鸣玉靠在车厢中闭目养神,方才那一番试探,真叫人心力交瘁。
赵嘉月带着疑惑的目光落在她面颊之上,左右想不通,索性径直问道:“云枝,方才那琴音,当真是你不小心弄出来的?”
许鸣玉缓缓睁开眼,面上丝毫不见心虚:“自然,郡主是疑心我故意弹出声音,引人注目?”
“我只是有些奇怪,”赵嘉月眉头紧锁:“太后娘娘为何会收下那把琴?”
“我也不知其中深意,好在——结果是好的。”许鸣玉说着便偏过脑袋,佯装假寐,目光却徐徐落在身侧车厢之上。
纵然疲惫,却了无睡意。
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李若浦的那首无题诗,泛黄的扉页之上,墨迹清晰如昨。
其中情意,眼下已无人知晓。
亭林叶落秋声近,夕照朦朦正晚晴。
远岫含烟收暮色,孤鸿掠影入云平。
遥闻琴音惊枝雀,忽忆往昔苦意生。
欲借焦尾消愁绪,西风萧瑟……又三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