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曾山敬告辞后,裴闻铮撑着油纸伞走进雨幕里。
雨势太大,顷刻间便洇湿他脚下皂靴,但他只一步一步走得稳当。
身上的青衫勾勒出他瘦削的脊背,连天烟雨似要将他整个人一口吞没一般。
曾山敬不错眼地瞧着,心中突然泛起细细密密的疼意来,心疼过后又是止不住的艳羡。
待裴府马车驶出视野,他突然轻笑一声:“亭林兄,你当真收了个好学生!”
而另一边,裴闻铮顾不上拂去衣上雨水,他抬指撩开锦帘,朝着驾车的圆脸随从道:“小娘子那儿,可有信来?”
随从抹去面上雨水,闻言不疑有他,只憨笑一声:“回大人的话,府上不曾收到小娘子的信。想来是天公不作美,信差也被这突如其来的骤雨耽搁了吧。”
雨水侵入车厢,裴闻铮见状只得将锦帘放下。
圆脸随从还在絮叨:“但您放心,此次小娘子出游,有谢大人随行,定然会安然无恙的。”
车厢中,裴闻铮眸光晦暗,置于膝盖上的手指根根蜷起。
倘若鸣玉真是随赵嘉月去承德山庄游玩,那倒无甚可担心的,可偏偏……
须臾,他轻轻叹了口气,只低低“嗯”了一声。
***
赵泽这几日真是头疼得紧。
一边是朝臣仍在为如何处置永昌侯而吵得不可开交,一边是兰县又往御前递了帖子。
在朝臣的争辩声中,裴闻铮不动声色地垂下眼。
这一日竟比自己预料的,来得更早一些。李大壮此前已启程回兰县,但算算脚程,眼下还未能到达。故而此次兰县百姓闹事,显然不是因为他裴闻铮的计划。
好在,殊途同归。
自黄河水患以来,已近一年,灾民们不再满足于温饱,而是催着州府尽快给他们一个容身之所。
可赈灾银一直未至,尽管州府再三安抚,百姓显然不愿再被敷衍、搪塞,这民愤显然是一日高过一日。
府衙外时常聚集着闹事的百姓,可偏偏打不得,也骂不得。
兰县新上任的县令正是一脑门子官司,束手无策之际,只能接连向朝廷上折子诉苦。
从永昌侯府搜出来的银钱,此前已由禁军尽数运往兰县,按照辎重行进速度计算,至少还需一个月才能抵达。
且那批赈灾银,数目虽然不小,但要让兰县万余百姓有庇护之所,怕是还远远不够。
“户部,还能拿出多少银子用于赈灾?”赵泽已是一个头两个大,他丢下奏折,抬手按住额角不住跳动的青筋。
户部尚书隋持沉吟片刻,随即抱着笏板出列:“回圣上的话,除去即将拨给边关的军饷外,国库银钱尚算充足。但……”
“隋爱卿直言无妨。”赵泽重重闭了闭眼。
“是,”隋持斟酌了片刻言辞,随即挺直了腰板开口:“臣以为,要解兰县如今的困局,并非朝廷多多拨下赈灾银即可,其矛盾在于百姓对朝廷的不信任。”
赵泽眸光一顿,他口中复述着隋持的话:“百姓对朝廷不信任?”
“微臣斗胆,”见他面色骤变,隋持忙俯身下拜:“赈灾事宜推进已近一年,但并未取得什么进展,事到如今,仍只解决了最根本的温饱问题。百姓瞧不见重建家园的希望,这才迫切要求州府给一个说法。”
此言一出,不少朝臣暗自点头。
“隋大人说得极是。”
“正是如此啊!”
……
见朝臣交头接耳,附和声不断,赵泽拂动衣袖,在御座上坐直:“那依隋爱卿之见,朕当如何?”
“当务之急,是要重建朝廷在百姓中的威信。”
“你有何好法子?”
满朝文武顿时噤声,探究的目光接二连三地落在隋持身上。
“这……”心头一跳,冷汗从额角徐徐滚落,思忖良久,隋持摇了摇头:“圣上恕罪,微臣尚未能理出个头绪。”
赵泽闻言,心头陡然烦躁,他拧眉扫过百官的面庞,扬声道:“方才见诸位爱卿点头如捣蒜,朕倒想听听诸位究竟有何高见?”
此言一出,满堂寂静。
等了会儿不见人应声,赵泽当即恼道:“方才还议论纷纷,眼下一个个怎么又跟锯了嘴的葫芦似的,不吭声了?”
视线落在曾山敬身上,他放软了些语气:“曾相公怎么说?”
骤然被点名,曾山敬稳了稳心神。
他迈步出列之际,目光不经意从不远处的裴闻铮面上扫过。
只见年轻人低着头,面上无悲无喜,似乎周遭一切都与之无关。
曾山敬垂眸,裴闻铮奏请圣上杀永昌侯,定然有他的道理,既如此……
在原地驻足片刻,曾山敬抬眼,不急不慢道:“回圣上的话,当此关头,微臣以为永昌侯当杀,以振朝纲!”
人群中,裴闻铮眉心一拧,片刻后又舒展开来,他徐徐抬眼看向人前那位小老头。
赵泽扶额,无奈道:“眼下境况,如何是杀个永昌侯便能解的?”
“回圣上的话,要百姓臣服于朝廷,无非两种手段,”曾山敬正色道:“要么震慑,使其畏惧;要么,使其心悦诚服。”
此言一出,赵泽倒是来了些兴致:“你继续说。”
“是,”曾山敬俯身一拜,片刻后又直起腰板:“眼下兰县之困,倘若用以震慑,怕是会与圣上之愿背道而驰。届时兰县生乱,定然不是您与诸位臣工愿意见到的局面。”
赵泽面上落着些许深思:“那么,便只剩下使其心悦诚服这一个法子。”
“不错。要使百姓满意,那圣上便不能在贪墨赈灾银案上留情,相反,您必须从重处置,叫天下人瞧见您、瞧见朝廷整治贪吏的决心。”
此言一出,引得之前在如何处置永昌侯一事上摇摆不定的朝臣,也坚定了立场。
殿中寂静片刻,有人俯身下拜,高声道:“请圣上下旨,处决永昌侯,以震朝纲!”
有人开了头,不过片刻,殿中已屈膝跪了大半朝臣。
姚琢玉并不在意永昌侯如何处置,他袖手站在原地,一言不发。
孰料兰县之困,又绕回到永昌侯如何处置之事上来,赵泽想起那日章太后在文德殿的言辞,方才消下去的烦躁又再度涌上来。
章太后素来说一不二,她说要舍命相求,定然能做到。难道他赵泽真要为章绥这么一个混账东西,背上不孝的骂名?
良久,他僵硬着嗓音:“诸位,便没有什么折中的法子?”
曾山敬闻言,先是叹了口气,随即道:“圣上容禀,微臣暂未能想到折中的法子。”
赵泽闻言,心头突然涌上一股气:“那便继续想!”
说完,他拂袖而去,留满朝文武面面相觑。
圣上这是……不欲杀永昌侯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