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遭尽是黑暗,唯许鸣玉面上落着几缕透过窗棂照进的月光,她仰着面庞,神情执拗。
二人呼吸相闻,裴闻铮微垂着脑袋,从她圆睁的眸中,仿佛瞧见了自己胆怯又懦弱的身影。
远不及她坚定。
身后,墙上的冷意透过薄衫沁入骨肉,身前温热却如同春日, 让他下意识便想伸手揽入怀中。
见他不开口,许鸣玉眼中缓缓染上几分失望,她红唇一动:“虚怀,你究竟在怕什么?”
那抹失望瞬间刺痛了裴闻铮的眼,眼见她身形一动,就要退开,他突然伸出手,一把握住许鸣玉的手腕,指尖松松扣在她脉搏之上。
借黑夜遮掩,藏住面上痛意,裴闻铮竭力佯装平静:“鸣玉,倘若日后我死于党争,此生无法护你周全,更无法与你携手,你可会后悔与我一道?”
许鸣玉清晰地感知到他声音中的颤抖与嘶哑,她抬眼看向裴闻铮,只见他唇线紧抿,便是呼吸都放轻了许多。
少顷,许鸣玉弯唇一笑:“不后悔。”
“什么?”裴闻铮似未曾听清一般,又重复一句。
“我说我不后悔。”她一字一顿,眼中的亮色比外头的月光更动人:“倘若你有幸活着,我便与你携手一生;倘若你不幸殒身,我便做你的遗孀。你为澄清玉宇之所为,我会振臂高呼让世人知晓,要史官的笔墨无法污你声名分毫。”
温和的声音在黑夜中响起,裴闻铮心底的不安悄然被抚平,他喉结一滚,口中苦涩被尽数吞下。
许鸣玉神情认真:“且我心中为天下女子谋一番前程的志向未泯,它足以支撑我度过余生。所以,虚怀,别怕亏欠。”
闻得此言,胸腔中的情感此刻已然难以抑制,裴闻铮抬手将人揽入怀中,脑袋深埋进许鸣玉一侧脖颈,喉间喑哑得不像话:“鸣玉,但凡有一线生机,我也绝不放弃。待此间事了……”
他眼底骤然柔和,隐隐浮现期盼之色:“我便辞官随你回淮县去,在你的小书院中做一名教书先生可好?”
“堂堂探花郎,在我那名不见经传的小书院教书,可会太过屈才了?”许鸣玉伸手环住他劲瘦的腰:“不如,兼任账房先生如何?”
耳边响起一声轻笑,许鸣玉听见裴闻铮答道:“好,那便一言为定。”
“言归正传,今夜我来,是想与你讨要一样东西,不知你可愿割爱?”
“你开口便是。”
“裴大人慷慨,”许鸣玉眼中漾起几分笑意,她从裴闻铮怀中挣出来,白皙的掌心朝上:“中书令大人有封关于赋税的策论,你拿来给我。”
***
德寿宫佛堂中,香火供奉连年不断。原先,玉映担心香火熏坏章太后的身子,但又碍于冬日天寒,只敢将窗户撑开一条缝,让浓郁的烟雾得以散去一些。
前些时日下了几场雨,这天儿倒是一日暖过一日了,今日趁着日头好,玉映索性将一侧窗户尽数撑开。
佛堂外的草地上,几株迎春花已含苞待放。
佛堂中,章太后端详着身前有序摆放着的金丝楠木匣,她看向候立在门边的李染:“如今非年非节,襄王府为何要给哀家赠礼?”
匣子里整齐摆放着的,皆是难觅的佛经孤本。
李染面上抿着几分笑意,他躬身回答:“世子爷知晓您醉心佛法,特意觅来孝敬您的。”
章太后眼中不见笑意:“襄王并非哀家所出,其子赵昀更不曾在哀家膝下承欢,如何会有什么深情厚谊?”
李染闻言,心下一怔,便是他巧舌如簧,此刻也不知该如何接下话茬。
章太后见状,也不与他计较,只随手取出一本翻了翻,确是佛经孤本无疑,心中狐疑更甚。
玉映快步上前:“世子爷是个内秀的,表面待您恭敬有余,亲近不足,其实心中还是记挂着您的。奴婢瞧着,要收集这许多佛经孤本,怕也不是件容易之事。”
李染感激地看了她一眼,随即道:“玉映姑姑所言极是。”
章太后也不与二人多加争辩,只将手中捏着的佛经置于身侧几案后,又吩咐道:“玉映你去,备些回礼送去襄王府,只消说哀家明白他一片孝心了。”
“是。”玉映福身一礼:“奴婢这就去准备。”
鼻腔里哼出一声“嗯”,章太后捧着一盏热茶,自顾自饮起来。
李染是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少顷,他干笑一声:“太后娘娘,可须奴婢替您将这些佛经收起来?”
章太后眼皮也未曾抬起:“无碍,玉映会收拾的,圣上身边离不得人,你且去吧。”
“奴婢告退。”
听着李染的脚步声远去,章太后放下手中茶盏,目光落在一只金丝楠木匣上,许久后如同下定了决心一般,她伸出手,从中取出一册“佛经”来。
这本较之其他的,要更薄一些,若大意些,恐怕要将它忽视了。
她从黛色丝绸经书袋中将里头的书卷取出,方看清封面上的字迹,心头便是一紧。
指尖自稍显斑驳的笔墨上摩挲过,章太后眼中落着些许怀念之色,她喃喃道:“转眼已是四载春秋了。”
她手握那封策论枯坐了许久,目光虚虚落在一处,却又似乎是在透过这熟悉的笔墨,看着什么人一般。
少顷,她眉心悄然一皱,思绪从陈年旧事中扯离。
襄王府与李若浦素无交情,为何会藏有他的策论?今日大费周章,将其转赠于她,又是何意?
章太后轻轻将书卷放下,思忖许久仍理不出头绪。
一阵温和的风自撑开的窗户涌进来,将书页翻动。
借着日光,扉页上那首缱绻的诗骤然撞入她的眼帘,可还未待她尽数看清,又被风催着翻过几页。
尚且来不及深究赵昀的目的,章太后抬手按住扉页一角。
耳畔似有人在轻声呢喃:“亭林叶落秋声近,夕照朦朦正晚晴。”
一片寂静之中,一滴泪重重砸在书页之上,顷刻间便分崩离析。
“娘娘,”玉映捧着一只木匣从外头进来,为襄王府备下了回礼正要请她过目,却见章太后低着头,僵着脊背坐在圈椅中。
快步绕去她身前一瞧,只见不知何时,她已落了满脸的泪。
忙将手中匣子放下,玉映关切道:“娘娘,这是发生何事了?可是佛堂中香火迷了眼,奴婢这就将窗户再开大些!”
章太后这才回神一般,她望着扉页上未干的水渍,抬手一摸,竟已是满手晶莹。
从袖中取出一块手绢仔细掖去面上泪痕,她佯装无事发生一般:“年岁渐长,就易伤春悲秋,不必大惊小怪。”
玉映见她面上虽然笑着,但双眼却好似在哭一般,嘴唇翕动片刻,仍是作罢。
身居高位之人,未必愿意叫人瞧见他们的脆弱,便是亲近之人也需把握好分寸。
而不过须臾,章太后心中念头已变了几变,襄王府如何会将这样一封策论递来宫中?
是威胁,亦或是邀功?
都不像,倘若是这二者之一,那这策论捏在他赵昀手中显然更为妥当,更别说她如今幽居深宫,能有什么值得襄王府图谋的?
还是说,递这策论的,另有其人?
思及此,章太后心中一动,她抬眼看向玉映:“近日,朝堂上可有何大事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