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笼罩着沙夫豪森,石砌房屋的窗口透出摇曳的烛光。乔治放下厚重的陶制麦酒杯,杯底在木桌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看向杨亮,对方再次问起了流民中孩子的情况。乔治的脸在昏光中显得格外严肃。
“年岁杂得很,但七八岁的娃娃最多。”他沉重地叹了口气,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划着桌面的木纹,“十岁以上的半大少年,手脚勤快的,大多被附近的庄园叫去干活了,总能顶半个人用。唯独这些六七岁、七八岁的,最是难办……重活干不动,吃食却省不下,没有哪家庄园主愿意平白添这么多张只进不出的嘴。”
他停顿了一下,声音压得更低,仿佛怕惊扰了夜的宁静,又或是怕说出更残酷的事实。“再小些的娃……唉,情形更糟。一两岁、三四岁的奶娃娃,在流民营里……难活下来。偶尔有心善的老爷施舍点粥水,可没了爹娘精心看顾,在那地方……”他摇了摇头,没再说下去,只是又叹了口气。
杨亮沉默着。他原先只想着招募能立刻下田做工的青壮,乔治的话却像一块石头投入他心中,搅动了他未曾深思的角落。那些瘦小身影的命运,此刻清晰地浮现在他眼前。一个念头逐渐在他心中生根发芽,变得清晰而坚定。
“明天,”杨亮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带我去看看。若是找不到合适的夫妻,这些孩子,我也要带走。”
这并非一时心热的怜悯。返回住处的路上,杨亮借着月光,心里细细盘算起来。庄园的存粮还算充裕,即便多了十几张嘴,多向乔治订购些小麦也能应付。更重要的是,这些孩子年纪小,像未定型的黏土,没有成人那些根深蒂固的念头和难以割舍的亲族牵绊,正是悉心培养的好材料。他们能真正融入庄园,成为未来的一部分。
翌日清晨,沙夫豪森的晨雾还未散去,湿冷的空气沁人肌骨。乔治领着杨亮和沉默的弗里茨,踏着泥泞的小径,走向城外那片低洼的流民聚集地。这一夜,杨亮几乎未眠,庄园这些年的人口变迁在他脑中一一掠过,愈发坚定了他的想法。
七年来,杨家庄园陆续收留了十几户流民,都是成对的夫妻,附带些孩子。这些新来的人在庄园里的光景,渐渐显出了分明的高低差异。孩子们像是水渗入沙地,飞快地适应了新地方,在杨家老太太和珊珊的教导下,不仅汉话学得飞快,连带着把杨家的规矩和做派也一点点学了去。大人们则不同,虽说干活的手艺精进了,但在想法和日常习惯上,转变却慢得多,像是老树挪窝,难免带着原来的水土。
杨亮清楚地记得汉斯家那两个小子,不到半年就能用汉话磕磕绊绊地日常对答,一年后竟能认写些简单的字了。他们的爹娘呢?至今开口还是蹦日耳曼词多,写字更是艰难。还有那皮匠托马斯夫妇,手艺没得说,庄园里谁都看重,可一到休息日,仍是按着老法子祈祷,守着旧日的习惯,像是活在两个世界的夹缝里。
“成人的心思定了型,好比老树,挪了地方也难活出新气象。”杨亮对乔治低声感叹,目光扫过眼前泥泞的道路,“娃娃们不一样,是新苗,栽在哪片土里,就长成哪里的树。”
眼前的流民营地令人心头沉重。洼地里胡乱搭着几十个窝棚,多是树枝支着破布,勉强遮风避雨。泥地上污秽不堪,空气中混杂着烟呛、腐臭和人群聚集的酸馊气味。几个老人蜷缩在微弱的火堆旁,用破旧的瓦罐熬煮着看不出内容的糊粥。
乔治低声解释:“多是附近村子逃难来的。有的遭了兵灾,有的闹了饥荒,还有的是活不下去,从领主老爷手下跑出来的。”
杨亮的目光在人群中搜寻,最终落在那些孩童身上。果然如乔治所说,约莫七八个孩子,年纪大的不过十岁出头,小的看来只有六七岁,个个衣衫褴褛,瘦得颧骨凸出,肋骨在薄薄的衣衫下根根可数。有的正低头在泥地里翻找可能食用的草根,有的帮着大人拾掇柴火,还有几个年纪更小的,只是呆呆地坐在地上,眼神空茫,仿佛已对周遭的一切失去了反应。
“更小的孩子呢?”杨亮问道,他注意到这里几乎看不到蹒跚学步的幼儿和需要怀抱的婴儿。
乔治叹了口气,声音里带着无奈:“奶娃子……很难在这地方活下来。就算命大活下来的,当娘的也绝不敢离眼,时时刻刻拴在身边。”
杨亮仔细打量着这几个孩子。长期的饥饿在他们身上刻下了深深的烙印:头发干枯发黄,嘴唇因缺乏水分和营养而干裂翻皮,有几个孩子甚至眼皮和手脚都带着不正常的虚浮肿胀——那是长久吃不到半点油腥和蛋白质的惨状。
但令他稍感意外的是,这些孩子尽管虚弱不堪,却并无明显的残疾或恶疾。他旋即明白了这现象背后残酷的缘由:在这缺医少药、朝不保夕的境地,天生体弱或有残缺的孩子,早已被无情地淘汰。能挣扎存活到如今的,反而是身体底子最结实、最经得起磋磨的那些。
他走上前,用学会的简单日耳曼语开口,同时示意弗里茨将带来的黑面包分下去:“孩子们,听我说。我从山那边来,有自己的庄园。若愿意跟我走,我保证你们每天都能吃到这样的面包,有遮风挡雨的屋子,有暖和的床铺。”
这些在苦难里挣扎长大的孩子,显出超乎年纪的警惕和明白。一个约莫十岁的男孩,谨慎地看着杨亮,并没有立刻去接面包,而是先问道:“老爷,我们需要为您做什么活计来换吃住?我听说……有些庄园让娃娃干很重的活,累得爬不起来。”
杨亮看着这眼神里带着过早成熟的孩子,心中既有赞赏也有酸楚。“上午要学着读书写字,下午做些你们力所能及的轻省活计。我不会让任何人累坏身子。最重要的是,你们会得到一个机会,长大成为有用的人,有尊严地活着。”
最终,在饥饿和对温饱的渴望驱动下,所有的孩子都怯生生地表示愿意跟随。但新的难题随即出现——乔治家中无法安置这么多额外人口,而雇佣的货船还需几日才能准备妥当。
杨亮当即做出了安排。他让弗里茨暂时留在聚集地附近照看这些孩子,每日分发食物,并叮嘱道:“看牢他们,也看牢粮食。每人每天两块面包,一块奶酪,务必亲眼看着他们吃下去,免得被旁人抢了去。特别是年长些的孩子,或许会省下自己的口粮给弟妹,你要确保每个人都吃到足量。”
他自己则返回市场,采购了足量的黑面包和耐存放的奶酪,确保孩子们这几日不致挨饿。同时,乔治也加紧了他的采购进度。原本需耗时十日的货物筹备,被压缩至三天内完成。杨亮特别嘱咐:“先紧着小麦和盐采买,其他物件可暂缓。眼下最要紧的是让孩子们吃饱肚子,旁的奢侈享受以后再说。”
采购现场忙碌却有序。乔治充分发挥了他作为本地商人的能耐:与粮商压价磋商,以更优的价格拿到了品质不错的小麦;从相熟的盐贩那里弄来了上好的岩盐块;甚至从一个即将启程离开的商队那里,低价收购了一批虽旧但厚实的羊毛毯,准备给孩子们路上御寒之用。
杨亮则专注于另一项紧要准备——医药。他采购了大量的大蒜、薄荷和鼠尾草,打算回去后制作些简单的清洁消毒剂和驱虫药草包。考虑到流民营地的环境,孩子们很可能沾染寄生虫,他还特意买了不少南瓜籽——这是当下为数不多已知有效的驱虫方子。
次日清晨,当杨亮和弗里茨再次来到城外的流民营地时,晨雾尚未散尽,眼前的景象却让他们心头一沉。那八个选中的孩子身上,赫然添了许多新的伤痕——青紫的淤痕、带血的抓伤,其中一个男孩眼角破裂,干涸的血迹凝在苍白的小脸上。显然,昨日分发食物的举动,引来了其他饥饿流民的觊觎和抢夺。
杨亮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眼神变得锐利。他示意弗里茨守住一侧,自己则大步走向那群缩在窝棚旁、眼神躲闪的成年流民。“这些伤,”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阿尔卑斯山风般的寒意,“谁干的?”
流民们瑟缩着,无人敢应答。直到杨亮的手按上腰间的剑柄,金属搭扣发出轻微的脆响,那冰冷的威胁让这些饱经恐惧的人们更加不安。
“我再问最后一次,”杨亮的声音提高了几分,目光如刀锋般扫过众人,“谁动了这些孩子?”
终于,一个颤巍巍的老者,拄着根木棍,艰难地开口:“老爷……不、不是存心要伤娃儿们……实在是饿得狠了……眼看他们拿着面包,这心里就、就……”他说不下去,浑浊的老眼里满是绝望和羞愧。
杨亮环视着这群面黄肌瘦、衣衫破烂的人们,心中涌起一股复杂难言的情绪。他理解饥饿能将人逼到何种地步,但这绝不能成为欺凌弱小的借口。“都听好了,”他的声音清晰地传遍这小小的营地,“这些孩子,现在受我的庇护。若再有人敢动他们一分一毫……”他猛地抽出长剑,银亮的剑身在灰蒙的晨光中划出一道冷弧,狠狠劈向身旁一截碗口粗的枯木!咔嚓一声,枯木应声而断,骇得众人齐齐一颤,“便如此木!”
有几个流民扑通跪倒在地,哀声乞求杨亮将他们一并带走。“老爷,行行好!我们什么活都能干,只要给口吃的就行……”一个失去了右手的男子哭着举起空荡荡的袖管,脸上是彻底的绝望。
杨亮心中不忍,像被什么东西揪紧了。但他深吸一口气,还是硬下了心肠。“我的庄园需要的是能长久安稳过日子、增添人口的人手,不是开慈善的收容所。”他让弗里茨将带来的一些黑面包分给这些乞求者,暂缓他们的燃眉之急,“这些够你们支撑几天。往后……就看各自的造化吧。”
第三日清早,杨亮再次来到营地时,欣慰地看到孩子们身上没有增添新的伤痕。那日的立威显然起了作用,流民们不仅不敢再欺负这些孩子,甚至还有人主动替他们看守着分到的食物,生怕再惹恼那位持剑的老爷。
乔治那边也已万事俱备。两艘平底货船稳稳停靠在码头,船上堆满了采购的物资:二十袋饱满的小麦、五大桶岩盐、三箱各类农具和日常用具,还有特地为孩子们准备的毛毯和软垫。看到杨亮领着八个孩子到来,乔治立刻指挥水手们帮忙安置。
“五个男娃安排左舷,三个女娃在右舷,”乔治熟练地指挥着,声音洪亮,“都给备了软垫子,路上能少受些颠簸之苦。”
启航的时刻到了。船桨划破平静的水面,平底船缓缓驶离沙夫豪森简陋的码头。孩子们挤在船边,望着那片逐渐远去的、承载了他们太多苦难与挣扎的河岸洼地,眼中交织着对未知前路的茫然恐惧,和对“每天都有面包吃”的微弱期盼。
杨亮站在船头,计算着这次外出的时日。整整两个月,比原计划长了许多。若不是他坚持要提前返程,依照乔治往常的节奏,恐怕耗时更久。这也让他恍然明白,为何乔治每次到访庄园的间隔总是那样长——采购、洽谈、筹措运输,每一环节都需要时间和耐心。
航行途中,杨亮开始细细思量这些孩子的将来。年纪最大的卢卡斯看来有十岁了,可以开始教导基础的文字和算法;那对七岁的双胞胎兄弟,手脚看着还算灵便,或许可以跟着木匠或铁匠学点手艺;三个女孩里,那个叫格蕾特的,昨日分发草药时她一直好奇地看着,或许对药材有些天性上的亲近,可以让她跟着母亲学些辨识草药、处理简单伤病的本事……
“老爷……”一个细弱怯生生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是那个最小的男孩,叫小汉斯的,才六岁,仰着小脸,大眼睛里满是忐忑,“我们……真的每天都能吃饱吗?”
杨亮蹲下身,让自己的视线与孩子齐平,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我向你保证,不仅每天都能吃饱,还会教你们读书认字,学做活的本事。”他抬起手,指向远处天际那连绵起伏的阿尔卑斯山轮廓,“瞧见那边了吗?在山的那边,山谷里面,就是我们的家。你们会在那里,平平安安地长大。”
顺流而下的航程比逆水行舟轻松快捷得多。不到来时一半的时间,熟悉的阿勒河河口已然在望。当庄园的轮廓——那片他亲手参与建立起来的家园——渐渐从林木掩映中显现时,一种难以言喻的安宁感和归属感,缓缓充满了杨亮的心胸。
这次漫长的远行,让他真切地窥见了这个中世纪世界的真实一角,广袤却常带残酷,充满了无所不在的苦难与不公。而正是在这样的对比下,他更加珍惜这片隐藏在群山环抱中的小小山谷,以及他们正在努力构筑的、一个或许有所不同的小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