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从混沌中抽离,沉重的眼皮掀开一道缝隙。
一张脸占据了他全部的视野。那人俯着身,离得极近,墨色的长发有几缕垂落,几乎要扫到赵远的鼻尖。
是厉九幽。
他没有说话,只是那么看着,周遭的空气都因此凝固。
骨魇殿之主,九幽魔尊,此刻身上没有半分平日的霸道与邪气,只有一种近乎执拗的专注。
赵远的大脑还停留在时空乱流的撕扯中,宋宇琛满是鲜血的后背,母亲泣血的呼喊,九幽消散前的嘱托……
五百年的记忆与现实的画面交错翻涌,让他分不清此刻是何年何夕。
但他看清了厉九幽。
在厉九幽做出任何反应之前,赵远的手抬了起来。
这个动作缓慢而滞涩,像是从深海中捞起。
他的指尖,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颤抖,轻轻碰上了厉九幽的脸颊。
厉九幽的身体猛地一僵。
一股陌生的电流从接触点炸开,窜遍四肢百骸。
他从未被如此对待过,这种不带任何目的、纯粹的、甚至带着怜惜的触碰,让他的心跳骤然失控,擂鼓般撞击着胸膛。
赵远感受着指下微凉的皮肤,感受着那具身体瞬间的紧绷。
他看到了,记忆深处那个孤僻瘦削的少年,和眼前这个杀伐果断的魔尊,在这一刻重叠。
“九幽,”赵远开口,嗓音因久未言语而沙哑得厉害,“我回来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调动起体内那股全新的力量。
玄冥血脉的浩瀚、北斗星霜的冰冷、天魔力量的霸道,三种截然不同却又奇妙融合的能量,化作一缕细微的暖流,顺着他的指尖,渡入厉九幽的眉心。
这股力量温和,却带着不容抗拒的意志。
厉九幽只觉得神魂最深处传来一声清脆的“咔嚓”声,像是有什么禁锢了自己无数年的枷锁崩碎了。
他并不知道,那正是赵北辰曾亲手布下、用以压制他天魔本源与替劫宿命的封印。
一道裂纹出现了。
封印并未完全破碎,但那道裂缝,却像是在漆黑的囚笼里开了一扇窗。
一瞬间,厉九歪感受到了整个天地间那些游离的、暴戾的“天魔残秽”。
它们不再是模糊的背景,而是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晰、亲切,仿佛只要他一个念头,就能将这些力量引为己用。
他瞳孔猛地一缩。
一股难以言喻的狂喜,从神魂深处喷薄而出,瞬间淹没了他的理智。
他甚至都没来得及察觉赵远竟然直唤了他的名字。
“你成功了!”
厉九幽一把抓住赵远探出的那只手,力道之大,几乎要将他的腕骨捏碎。他的呼吸变得粗重,声音因为极致的激动而沙哑不堪。
“你终于找到了驾驭天魔之力的法门!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不会让我失望!”
他完全误解了赵远的行为。
在他看来,赵远必定是在那场生死危机中,勘破了玄冥血脉与天魔力量的终极奥秘,并且找到了反向控制、甚至增幅他这个“炉鼎”的办法。
这比他自己突破境界还要让他欣喜若狂。
赵远被他抓得生疼,却没有挣扎。他看着眼前欣喜到有些失态的厉九幽,心中五味杂陈。
驾驭?不,这只是解开了束缚你的第一道锁。
他想起了父亲赵北辰那张充满愧疚的脸,想起了九幽甘愿赴死的决绝。
真相太过沉重,也太过残酷,他此刻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他该怎么告诉九幽,你其实是一个被人为创造出来的、用来替我去死的牺牲品?
“好!好!好!”厉九幽连说三个好字,猛地站起身,在寝殿内来回踱步,强大的气机不受控制地外泄,震得殿内的器物嗡嗡作响。
他意气风发,仿佛已经看到了君临天下的未来。
“传我命令!”他对着殿外高声喝道。
守在门外的魔将立刻推门而入,单膝跪地:“殿主有何吩咐?”
“幽冥眷者劳苦功高,于生死间勘破大道,助本尊修为大进!”
厉九幽的声音洪亮,传遍了整个寝殿,“赏!大赏!库房里的万年血珊瑚,取最好的那株!千年魂玉髓,取十块!所有有助于神魂稳固的天材地宝,全部送到这里来!”
“是!”魔将领命,不敢有丝毫怠慢,立刻退了出去。
帝王般的赏赐。
整个骨魇殿的资源,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开始向赵远倾斜。
赵远靠在床头,看着眼前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霸总”版九幽。这样的他,虽然霸道固执,但似乎比记忆里那个隐忍的少年,要更纯粹,也更……好懂。
所有的情绪都写在了脸上。
或许,暂时让他这样误会下去,才是最好的选择。
厉九幽发号施令完毕,又快步走回床边,重新坐下。他这一次,小心翼翼地捧起赵远的手,像是捧着什么稀世珍宝。
“还有哪里不舒服?这次融合力量,身体损耗大不大?”他的语气里,带着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小心。
“还好。”赵远抽回自己的手,活动了一下被捏得发麻的手腕。
“你……”厉九幽想问他究竟是如何做到的,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这是赵远最大的秘密,也是自己未来力量的源泉,不能逼得太紧。
“等你养好身体,我们再慢慢说。”他强压下内心的急切。
赵远却摇了摇头。他看着厉九幽,平静地反手握住了对方的手。
厉九幽再次一愣。
“在我告诉你‘法门’的全部秘密之前,”赵远一字一句,说得清晰无比,“我想再去一次魇渊窟。”
厉九幽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
他皱起眉头,完全不理解赵远这个要求的用意。
“你不是已经去过了,又去那里做什么?”他问,“那个地方除了关着一些将死之人,镇压着一些上古魔头的残魂,什么都没有。你身体初愈,魇渊窟秽气重,有弊无利,为何现在去?”
“我自有我的用处。”赵远没有解释。
魇渊窟,骨魇殿的禁地之一。
上一世,或者说,在五百年前的记忆里,他从未去过玄冥宗真正的镇压域外天魔的九幽炼狱。
但现在,他体内的双生灵脉觉醒,与那来自九幽的至纯力量融合之后,却隐隐与那个方向产生了一丝微弱的联系。
他有一种预感,在那里,或许能找到关于“域外天魔”更多的线索,甚至……找到彻底解开九幽身上所有枷锁的方法。
厉九幽沉默了。他审视着赵远,试图从这张脸上找出一些蛛丝马迹。可赵远的表情平静无波,看不出任何端倪。
“孩子,你得清楚,你现在是我唯一的眷者。”厉九幽的语气沉了下来,“我不能让你冒任何风险。”
“我没有冒险。”赵远迎着他的注视,“这是找到完整‘法门’,所必需的一步。”
他撒了个谎。
一个他自己都没有把握的谎。
但他必须去。为了记忆里那个叫九幽的少年,也为了眼前这个被蒙在鼓里五百年的厉九幽。
寝殿内陷入了长久的寂静。
许久之后,厉九幽才缓缓吐出一口气。
“好。”他终究还是妥协了,“我陪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