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到此事,朱标脸上的温润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略带冷意的平静。
他端起叶孤城刚刚奉上的茶,轻呷一口,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
“只能说,我大明开国不过十数年,皇室宗亲之中,便已有太多人活在父亲赫赫武功的旧梦里,看不清今夕何夕了。”
他放下茶杯,声音微沉,“大明初立,百废待兴,宗亲繁衍,已有成尾大不掉的趋势。
塞王诸弟,镇守边陲,尚有职责在身。
然其余众多藩王,坐享丰厚禄米,既无军权,又无实职,终日无所事事,除了……
繁衍子嗣,便是声色犬马,寻欢作乐。闲极生妄,竟至生出非分之想,甚至幻想篡位登基,实乃可悲复可笑。”
他眼中闪过一丝锐利:“就他们那点浅薄见识和拙劣手段,连老二那座高山都未必翻得过去。
老二这嗜杀的宗人令对他们来说,才是他们这些有想法的皇亲国戚,真正需要仰望和忌惮的存在。这南王世子……”
朱标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近乎怜悯的嘲讽,“竟以为仅凭一张与我有几分相似的脸庞,再加几个不成气候的江湖人,便能行那弑君篡位之事?
其谋划之粗陋、行事之鲁莽,简直儿戏到了让孤……连亲自过问都觉乏味的地步。这等跳梁小丑,若非父皇亲自下令,老二在收到消息时,怕是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便足以将其碾为齑粉了。”
听着这位监国太子用如此平静的语气,将一场看似足以颠覆朝野的谋反定性为“儿戏”、“跳梁小丑”,叶孤城和陆小凤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叶孤城面具后的嘴角狠狠抽搐了一下,他忍不住上前一步,对着朱标微微躬身,声音干涩:“太子殿下……恕臣冒昧。合着草民……在紫禁之巅把头别在裤腰带上拼命搏杀,在殿下眼中……竟连小孩子过家家都不如?”
饶是他心性沉凝,此刻也感到一种强烈的荒谬和被轻视的刺痛。
他叶孤城,剑道绝巅的存在,竟然成了别人“儿戏”中的一枚棋子?这打击,比西门吹雪的剑更锋利。
陆小凤也难得地收起了玩世不恭的笑容,摸着自己的两撇胡子,眼神复杂地看着朱标。
他虽知皇家水深,但深到这种地步,连他这“老江湖”也有些心惊。
逸长生见状,哈哈一笑,拍了拍叶孤城的肩膀,宽慰道:“老叶,你也别太受打击。术业有专攻嘛!这位太子爷……”
他指了指朱标,眼中带着促狭的笑意,“可是亲手操办过‘空印案’、‘郭桓案’、‘胡惟庸案’这三大案的人物,那才是真正牵动朝野、震动天下、杀得人头滚滚的大风浪。你这点事儿……”
他摇摇头,语气轻松得像在谈论街边八卦,“在他眼里,可不就是几个小毛贼闹腾,连个水花都溅不起来的小场面吗?你虽年轻极有天赋,但那宫里可是有陆地神仙的~”
他意味深长地说了这一句,声音只有近处的几人能听清。
雄英好好活着,蓝玉案就不会出现了,洪武四大案只余其三。
叶孤城:“……” 他沉默了。
太子朱标三大案的威名,他自然是知道的。
那才是真正血染朝堂、翻云覆雨的帝王心术。
突然反应过来,相比之下,他们那点“篡位”的谋划,确实幼稚得可笑。
他不懂朝堂上那些弯弯绕绕的算计和滔天巨浪般的倾轧,但他此刻清晰地感受到了那种令人窒息的差距。
他只能再次躬身:“草民……受教了。”
语气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复杂,是震撼,是自嘲,更是对权力巅峰残酷本质的重新认知——原来他引以为傲的剑道巅峰,在某些层面,真的渺小如尘埃。
他不懂,但他大受震撼!
朱元璋看着这一幕,并未说话,只是眼神深邃。
朱标则是对叶孤城微微颔首,算是接受了他的“受教”,态度依旧平静温和,仿佛刚才那番足以让江湖顶尖高手道心失守的话,只是寻常闲谈。
“好了,雄英那边,路途迢迢,虽有道长手段庇护,也难免有些宵小扰攘。”
朱元璋终于再次开口,语气不容置疑,“书生去暗中跟着吧。非生死关头,不必现身。”
他话音刚落,卦堂角落的阴影里,一道极其普通、穿着洗得发白的青衫、宛如一个落魄读书人的身影,毫无征兆地显现出来,
正是宫门前拦路的其中那名书生。
对着朱元璋、朱标和逸长生的方向极其轻微地拜了拜。
下一刻,身影如同鬼魅般一闪,便已消失在卦堂门外,速度之快,甚至让陆小凤的眼角都只捕捉到一丝残影!
其动作之流畅、身法之诡异,没有丝毫迟疑,仿佛他存在的唯一意义,就是执行那至高无上的命令。
逸长生手下一招都撑不过,但打叶孤城是绰绰有余的。
陆小凤倒吸一口冷气:“好快的身手!这气息……简直像个普通人!若非亲眼所见……” 叶孤城面具下的眼神也凝重无比。
这绝非一般的护卫,这是最顶级的皇家暗卫,是藏在阴影里的利刃!
“看样子陛下早已安排妥当。”逸长生对此似乎毫不意外,只是挑了挑眉。
朱元璋摆摆手:“咱只是跟他们四个说了,道长此去安排,他们听到后立刻执行罢了。”
他沉吟了一瞬,目光再次锐利地投向逸长生,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道长,咱是个粗人,但也明白人才难得。
以道长之能,若愿出山,做我大明国师,不,圣师!助咱指点江山,励精图治,则大明铁骑横扫天下,吞并诸国,荡平四夷,必定再无阻碍!道长意下如何?”
这是赤裸裸的招揽,是帝王抛出的、足以令天下人疯狂的橄榄枝!
逸长生闻言,却只是轻轻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一丝疏离和看透世事的淡然。“洪武爷谬赞了。您的确是古往今来少有的雄主,”
他坦然承认朱元璋的功绩,“但大明立国未久,根基尚浅,国力积蓄不足。
欲鲸吞天下,非一朝一夕之功。大明眼下,更需要的是休养生息,富民强兵,而非穷兵黩武。”
他顿了顿,目光清澈地迎向朱元璋锐利的视线。
“所以大明需要先生!”朱元璋带着一丝急切。
“天下之势,浩如烟海,非在下一人足以扭转。”逸长生摇头,语气带着一种超脱。
“我只是一个算命的,一个偶尔得窥天机的过客罢了。而且……”他眼中忽然闪过一丝孩童般的狡黠和期待。
“贫道也乐得看看,我最喜欢的几位君主……在这风云激荡的天下大势下,究竟孰强孰弱?你们的后人、继承者,又将演绎出何等精彩?”
这近乎大逆不道的比较,从他口中说出,却带着一种纯粹的、对精彩画卷的期待。
“道长!”朱元璋眉头微蹙,还想再劝。
逸长生却抬了抬手,止住了他的话头:“欸欸↗,”他拖长了调子,带着不容置疑的轻松。
“放心,贫道在此立言:我不会加入任何一个势力阵营,无论是大明、大唐、大秦,还是其他皇朝。我只做这红尘的看客,命运的调剂者。”
他的神情认真了些许,“而且,我会尽力去弥补那些可能出现的遗憾——比如某些不该早逝的英才,某些不该发生的悲剧——
为你们这些真正的棋手,创造机会,让你们最终能够心无旁骛地、酣畅淋漓地一决高下!至于我昨夜跟您提过的那另外一件事……”
他神秘地笑了笑,意有所指,“还早,还早。别给孩子那么大压力,让他先在这红尘里,好好‘问心’吧。”
朱元璋定定地看着逸长生,锐利的目光仿佛要穿透他的灵魂。
片刻后,这位开国雄主眼中那丝急切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熊熊燃烧的、混杂着骄傲与战意的火焰。
“好!先生如此说了,咱也不惧任何挑战!”他声如洪钟,一股睥睨天下的霸气沛然而出。
“这天下,咱大明自会凭本事去争!咱倒要看看,谁能挡得住咱大明的铁骑洪流!” 说完,他不再多言,对朱标使了个眼色。
朱标会意,对着逸长生深深一揖:“道长苦心,标代雄英铭记于心。标告退。”
父子二人,来得突然,去得也干脆,带着一身未散的帝王威压,如来时一般,悄然消失在卦堂后堂的门帘之后。
卦堂内,只剩下逸长生、陆小凤和叶孤城三人,以及那袅袅未散的檀香和茶香。
陆小凤长长地舒了口气,夸张地拍了拍胸口:“我的妈呀,跟这二位爷待一会儿,比跟西门吹雪讲笑话还累!老叶,你说是不是?” 他看向叶孤城。
叶孤城默默摘下面具,露出那张依旧俊美却带着一丝疲惫和茫然的脸。
他走到逸长生身边,拿起茶壶,默默地给他们三人都添了茶。
他有很多疑问,比如逸长生口中的“遗憾”是什么?他所说的“那件事”又是什么?
但他最终什么也没问。
经历了紫禁之巅的幻灭,经历了刚才那番“儿戏”论和帝王气魄的冲击,这位剑神的心境,正在经历前所未有的重塑。
他需要时间消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