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涅盘”全国巡回画展快要落幕。
最后一站,选在北边一个海滨城市,这地方冬天长夏天短。眼下深秋,冷风卷着寒气,吹过城市的每个角落。可媒体跟艺术爱好者们的热情,让这座城维持着一种奇异的沸腾。
苏言的成功,算是个现象。
他的画,尤其是那幅叫囚鸟的核心作品,引来了前所未有的讨论。艺术评论家们掰开揉碎了分析构图色彩跟笔触,想解读那份撕裂灵魂的痛苦,普通观众则能最直接的感到那份压抑到顶之后的爆发力。
苏言本人,却前所未有的平静。
他住在酒店顶层套房,巨大的落地窗外,是城市灰蓝的天空跟远处翻涌的,同样色调的大海。助理把今天的报纸跟网上的风评报告轻轻放在茶几上,头条全是他跟他的画展。
“苏老师,最后一场的闭幕式在后天晚上,流程发你邮箱了。”助理的声音很小心,带着点敬畏。
苏言头也不回,淡淡“嗯”了一声。
助理安静退出去,把空间完全留给他。
房间里静下来,只剩窗外隐约的风声。苏言拿起平板,点开那几幅他再熟不过的作品照片。
囚鸟,枷锁,无声的呐喊。
每一幅,都是他从那段地狱般的日子里,用灵魂碎片跟血泪拼出来的怪物。它们给他带来了名望财富跟如今的自由。可只有他自己知道,每次看见它们,那些被强行压下的记忆,就会在皮肤下阴冷的蠕动。
这些画,是他的勋章,也是他的烙印。
几天前那个深夜的通话,还在耳边响。
顾夜宸嘶哑的嗓子从电流里钻出来,带着种被彻底碾碎后的平静,他说:“我不是在折磨自己,我只是在学着……如何做一个人。”
学着做一个人。
苏言的指尖在冰冷的屏幕上划过,他当时没回这句话,沉默的挂了电话。可这句话,像石子砸进死水潭,在他心里漾开一圈又一圈平不了的涟漪。
他恨顾夜宸吗?恨。那恨意已经刻进骨髓,成了他生命的一部分。
可当他听到顾夜宸说在“学着做人”,一种更复杂的情绪,藤蔓似的缠住他的心脏。不是同情,更不是原谅,而是一种荒谬的,失控的好奇。
他想看看。
他想亲眼看看,那个曾把他当成掌中玩物的男人,那个亲手给他造了笼子的恶魔,在真正面对自己造出的“艺术品”时,会是什么模样。
这是一个冰冷又残忍的念头。
苏言被自己的想法惊到,随即又感到一种理所当然的平静。他有权这么做。这是他应得的,一场迟到的,由他主导的审判。
他点开票务软件,找到画展最后一天的电子门票。时间,下午三点,人流最少的时段。地点,城市美术馆,三号展厅。
他截了门票的图,打开那个快忘掉的对话框。
那号码,属于顾夜宸现在用的那部老年机。
苏言的手指悬在屏幕上方,许久没动。
他想过附上一句话。
输入:“来看看你的杰作。”
指尖轻点,删除。太挑衅,像个歇斯底里的怨妇。
又输入:“这是最后一场了。”
再次删除。像在解释,带着丝没必要的温情。
最后,他试着输入:“你敢来吗?”
他盯着这四个字,仿佛看见自己眼里还没灭的火。但这火焰里,掺了太多他不想承认的东西。他也删了。
最终,他什么也没写。
只把那张门票的图片,安静的发了过去。
没有文字,没有表情。
一张冰冷的,信息明确的门票,就是最完整的邀请函,也是最沉默的战书。
他想看看,顾夜宸能不能读懂这份沉默。
...
城市的另一头,一家临街的旧书店里。
顾夜宸正站在仓库的木梯上,把一捆刚到的新书码上高处货架。书店里光线昏暗,空气里是旧纸张跟墨水混在一起的味儿。这里安静,隔绝了外面的喧嚣,是他给自己选的最合适的“坟墓”。
这几个月,他早就习惯了这样的生活。沉默的工作,沉默的吃饭,沉默的回到那个只有一张床的出租屋。助理的监视电话从一天一次变成三天一次,像在确认他还“活着”。
他很感激苏言给的这条“规则”。
活着,本身就是一种赎罪。
口袋里那部老年机突然震了一下。
他身体一僵,动作停下。
这个手机很少响。每一次,都可能跟苏言有关。
他从梯子上爬下,靠在落满灰尘的书架上,用粗糙的,沾着灰尘的手指,掏出那部手机。
屏幕上显示有条陌生号码的彩信。
顾夜宸的心脏像被攥了一下。他认得这个号码,上一次通话后,苏言的助理用这个号码给他发过一条信息,告诉他别再主动联系。
是苏言。
他深吸一口气,点开那条信息。
没有文字。
只有一张图片。
图片加载的慢,像素一点点清晰起来。
当那张电子门票完整呈现在屏幕上时,顾夜宸感觉自己全身的血好像都瞬间冻住。
——“涅盘”个人艺术画展。
——艺术家:苏言。
——时间:11月5日,15:00。
——地点:滨海市美术馆,三号展厅。
每个字,都像一枚烧红的钢钉,狠狠钉进他的视网膜。
他当然知道这个画展。这几个月,不管他怎么躲,这个名字总会从报纸的角落,电视的新闻,路人的交谈中,顽强的钻进他耳朵。
那是苏言的荣耀。
也是他的罪证。
他曾无数次想象过那些画的样子,想象苏言是怎么把那些痛苦屈辱跟绝望,一笔一笔地倒在画布上。他不敢去看,甚至连相关的图片跟报道都不敢多看一眼。
他怕自己会疯。
可现在,苏言亲手递给他一张门票。
一张进入审判现场的门票。
这不是邀请,是传唤。
顾夜宸的呼吸变得急促,他紧紧攥着那部小小的手机,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能感到自己的手在不受控制的发抖。
去,还是不去?
去,意味着要直面自己最丑陋最残暴的过去。他要亲眼看着自己犯下的罪,被裱在画框里,挂在高墙上,接受所有人的审视。那会是一场极致的公开凌迟。
不去,意味着他连面对的勇气都没有。他说的“学着做人”,他所谓的“赎罪”,都成了一个可笑的谎言。
仓库里昏暗安静,只有一束光从狭小的气窗投下,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尘埃。
顾夜宸靠着书架,缓缓滑坐到地上。他低着头,一动不动,只有手机屏幕的光,在他满是胡茬的下巴上,投下一片明明灭灭的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