敲击声很轻。
轻得像指甲无意间划过桌面的声音。但在完全寂静的房间里，这点声音被放大了无数倍，一下，又一下，清晰地钻进林晚的耳朵。
她死死盯着光柱里萧衍的手指。他的左手垂在身侧，食指和中指并拢，指关节有节奏地屈伸——短，长，短，短。停顿。长，短，短。停顿。
林晚的呼吸停了。她不懂摩斯密码，小时候在聚居地见过玩电台的大叔摆弄过那些嘀嘀嗒嗒的东西，但没学过。可这种节奏感，这种重复的模式……
“他在敲什么？”面具人也听到了，压低声音问。
林晚摇头，眼睛没离开萧衍的手：“我不懂密码。但他在重复同一个节奏。”
面具人眯起眼睛盯着看。几秒后，他嘴唇动了动，无声地念出几个字：“短，长，短，短……那是‘S’。长，短，短……那是‘U’。”
他顿了顿，脸色变了：“不是摩斯。是另一种更老的编码方式，战争时期的简易信号。‘S’和‘U’连续敲，意思是——”
“Stop.”林晚脱口而出。
面具人点头：“停止。他在让我们停止。”
几乎同时，记录仪屏幕上的字再次滚动：
“深度稳定程序第一阶段完成。”
“‘蚀’污染残余降至5.1%，‘观察者秩序’碎片降至10.8%。”
“‘龙骸’碎片能量稳定，自主意识占比提升至42.7%。”
“启动第二阶段：意识巩固。”
光柱里的光芒骤然增强。淡金色变成炽白色，刺得林晚眼睛生疼。萧衍的身体猛地绷直，像被无形的绳子从各个方向拉扯，肌肉线条在皮肤下凸起。他眉头紧皱，嘴唇抿成一条直线，但那双眼睛还是紧闭着。
左手的手指又开始敲击。
这次更快，更急促。短，短，短，短，短——五个短音。停顿。长，短，短，短。停顿。
面具人快速解读：“五个短音是‘5’。长短短短是‘h’。数字加字母……5h？不对，是第五套密码里的警示级别代号，意思是……”
他猛地抬头看向记录仪：“程序有问题！”
话音刚落，房间的墙壁突然开始变色。
从灰白色慢慢染上一层极淡的暗红色，像锈迹在水里晕开。不是整个墙壁同时变，是从四个墙角开始，一点一点向中心蔓延。暗红所过之处，墙壁表面的光滑涂料开始剥落，像晒干的泥巴一片片掉下来，露出底下深色的、布满蜂窝状孔洞的材质。
空气里飘起一股味道。铁锈味，混着一股若有若无的、像什么东西腐烂后的甜腥气。
林晚的胃开始翻腾。这味道她闻过，在倾听塔入口，在那些被蚀污染的水晶簇旁边。
“程序在抽取他体内的能量去做什么别的事。”面具人已经冲到记录仪前，手指在那些老旧的按钮上飞快地敲击，试图调出后台代码，“不是治疗！是在激活什么东西！”
屏幕闪烁了几下，弹出一行新的提示：
“警告：未经授权访问控制核心。”
“启动防御协议。”
房间的灯光彻底灭了。只剩下光柱的炽白光芒和记录仪屏幕的淡绿色微光。黑暗让墙壁上那些暗红色的锈迹更加显眼，它们已经蔓延到了墙壁中央，像四只正在合拢的爪子。
萧衍的敲击声变得更急了。节奏乱了，不再是清晰的编码，变成一种近乎痉挛的、无规律的敲打。他的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在炽白光芒下反射着微光。眉心那个符文忽明忽灭，暗金色里开始掺杂进一缕缕不祥的暗红色。
“他在失去控制！”林晚想冲过去，但面具人一把拽住她。
“别碰光柱！那可能是最后的保护层！”
“那怎么办？！”林晚的声音里带着哭腔，“我们就这么看着？！”
面具人没回答。他的手指还在敲击记录仪的按键，但屏幕上的警告越来越多：
“防御协议级别提升。”
“检测到非法权限尝试。”
“启动身份验证——”
屏幕突然黑掉了。不是熄灭，是被什么东西从内部覆盖了——暗红色的、像血管一样的纹路从屏幕边缘生长出来，迅速爬满整个显示区，把淡绿色的字符全部吞噬掉。
记录仪发出刺耳的电流声，像老旧的收音机收不到信号时的噪音。
然后，一个声音从记录仪的扬声器里传了出来。
不是机械合成音。
是一个人的声音。
中年男性，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疲惫，但每一个字都咬得很清楚：
“身份验证通过。”
“欢迎回来，零号执行人。”
林晚和面具人同时僵住了。
零号执行人？那是谁？
声音继续，语速平缓，像在念一份准备了很久的报告：
“深度稳定程序已启动。正在利用载体能量激活‘门锁’。”
“当前进度：37%。”
“预计完全激活时间：8分钟。”
“警告：载体意识抵抗强烈。建议注入镇静剂或启动强制休眠。”
林晚的脑子嗡嗡作响。门锁？什么门锁？用萧衍的能量去激活？
面具人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我们被骗了。这不是医疗程序。这是……这是某种启动程序。用萧衍做钥匙，去打开一扇‘门’。”
“哪里的门？！”林晚问。
“不知道。”面具人盯着墙壁上越来越深的暗红色锈迹，“但肯定不是好东西。你看那些锈迹——它们在吸收能量，顺着墙壁传递到房间外面去。这个房间不是终点，是中转站。”
墙上的暗红色此刻已经连成一片，整个房间像泡在血水里。空气里的铁锈味浓到呛鼻，林晚开始头晕，胃里翻江倒海。她扶着墙，手心触到墙壁的瞬间，感觉到一阵微弱的震动——不是房间在震，是墙壁内部的某种东西在震动，像水管里有水流过。
萧衍的敲击声停了。
林晚猛地转头看他。
光柱里的炽白光芒开始变淡，从白色慢慢变成一种浑浊的、暗金色和暗红色交织的颜色。萧衍的身体不再紧绷，而是软了下来，像被抽掉了骨头，就那么悬在半空。他眉心的符文彻底暗淡下去，几乎看不见了。
但他的眼睛睁开了。
不是完全睁开，是半眯着。眼缝里透出的不再是暗金色的光芒，而是一种空洞的、涣散的灰白色。他的嘴唇动了动，没有声音，但林晚看懂了嘴型——
“跑。”
她说不出话，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记录仪的声音又响起来，还是那个中年男声，但这次语气里多了一点……困惑？
“检测到载体意识异常波动。”
“正在分析波动模式……”
“匹配数据库……匹配失败。”
“检测到未知指令片段：终止程序，重复三次。”
“建议：忽略异常波动，继续执行主指令。”
光柱又开始变亮。暗红色占据主导，像污血一样从萧衍的眉心涌出，顺着他的脸颊、脖子、胸膛往下流淌，所过之处皮肤上留下暗红色的纹路，像血管爆裂后的瘀痕。
萧衍的眼睛又闭上了。
这次不是昏迷的那种闭，是像机器断电一样，眼皮沉重地合上，再也没有动静。
“不……”林晚往前迈了一步。
面具人拉住她：“别冲动！”
“他在消失！”林晚甩开他的手，声音嘶哑，“你没看见吗？！那些暗红色在吞掉他！什么狗屁程序！什么门锁！那是要他命！”
她冲向光柱。
没碰到。
在距离光柱还有两步远的时候，一股无形的力量狠狠撞在她胸口。不是推，是撞，像被飞奔的马车迎面撞上。林晚整个人飞起来，后背重重砸在墙上，肺里的空气全被挤出去，眼前一黑，差点晕过去。
面具人冲过来扶她。林晚咳了几声，嘴里有铁锈味——不是真的铁锈，是血，她咬破了舌头。
“墙壁……墙壁在动……”她艰难地说。
面具人抬头。
墙上的暗红色锈迹此刻不再只是颜色，它们开始从墙壁表面凸起，形成一个个拳头大小的、不规则的疙瘩。疙瘩表面布满蜂窝状孔洞，孔洞里渗出粘稠的、暗红色的液体，顺着墙壁流下，在地面积成一滩滩恶心的水渍。
而房间中央的地面，那个阵法图案的边缘，开始裂开。
不是裂缝，是地面在缓慢地、平稳地向下沉降，形成一个直径两米左右的圆形凹陷。凹陷里涌出的不是泥土，是那种暗红色的、粘稠的液体，像一池子正在被加热的沥青，表面冒着细小的气泡。
光柱就立在这池子中央。
萧衍悬浮在池子上方。
暗红色的液体开始沿着光柱向上蔓延，像藤蔓爬柱子，一点点接近萧衍的脚。
记录仪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次语气里带着一种怪异的、近似兴奋的颤抖：
“门锁激活进度：51%。”
“检测到稳定能量源。”
“正在建立连接……”
房间突然剧烈震动起来。
不是地震那种上下颠簸，是左右摇晃，像有人抓住房间的两端在用力掰。墙壁上的疙瘩开始脱落，砸在地上，摔成一滩滩暗红色的泥。天花板裂开一道缝，灰尘簌簌落下。
面具人把林晚拉到房间角落，两人蹲下，用手护住头。
震动持续了大概十几秒，然后停了。
一切都安静下来。
除了……水声。
林晚抬头看去。
地面那个凹陷池子里的暗红色液体，此刻已经涨到了池子边缘，马上就要溢出来。而液体中央，光柱底部，有什么东西……正在浮上来。
先是一个尖角。
黑色的，金属质感，表面布满暗红色的锈蚀。
然后是两个尖角，三个，四个……最后整个东西浮出液面。
那是一把锁。
一把巨大的、古老的锁。
通体黑色，但锈蚀得厉害，锁身表面坑坑洼洼，布满蜂窝状的孔洞。锁有四个钥匙孔，排列成十字形，每个孔的形状都不一样：一个方形，一个圆形，一个三角形，还有一个……是不规则的、像扭曲的人形。
锁悬浮在液面上方半尺，缓慢地旋转。
记录仪的声音近乎狂热：
“门锁实体化完成。”
“等待钥匙插入。”
“检测到可用钥匙：载体体内的‘龙骸’碎片能量，纯度91%，符合方形孔要求。”
“开始抽取——”
光柱猛地收缩！
从直径两米瞬间收缩到只够包裹萧衍身体的大小。暗红色的液体像找到了入口，疯狂涌向光柱，沿着光柱表面向上爬，眨眼间就淹到了萧衍的腰部。
萧衍的身体剧烈抽搐起来。
不是敲手指那种轻微的动，是整个人像触电一样疯狂抖动。他的眼睛猛地睁开，这次是完全睁开，但眼睛里没有瞳孔，只有两团旋转的、纯粹的暗红色光芒。
他张开嘴，发出声音——
不是人声。
是锁簧转动的声音，金属摩擦的声音，还有那种暗红色液体沸腾时冒泡的声音，全部混在一起，形成一种非人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啸。
林晚捂住耳朵，但那声音直接钻进脑子，像有无数根针在扎。
面具人挣扎着站起来，从装备包里掏出最后一样东西——一个巴掌大的、银白色的方块。他按了方块侧面一个按钮，方块表面亮起蓝色的纹路。
“干扰器！”他冲林晚喊，“只能干扰十秒！你想办法碰他！随便碰哪里都行！物理接触可能打断能量抽取！”
“可光柱——”
“它现在不是防御状态！它在全力抽取能量！防御最弱！”
面具人把干扰器狠狠砸向记录仪。
方块在空中爆开，炸出一团刺眼的蓝色电弧。电弧像有生命一样扩散，瞬间笼罩了整个记录仪，然后蔓延到房间的墙壁、天花板、地板——
所有暗红色的锈迹全部凝固了。
流动的液体停止了。
光柱的收缩也停了一瞬。
就这一瞬。
林晚用尽全身力气冲过去。地面上的暗红色液体像胶水一样粘脚，每一步都像在沼泽里跋涉。她摔倒了，手掌按进液体里，粘稠冰凉的感觉让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爬起来，继续冲。
三米。
两米。
一米。
她伸出手，指尖离光柱只有一寸——
光柱突然炸开了。
不是爆炸，是光柱本身碎裂成无数细小的、暗红色的光点，像打碎了一面红色的玻璃镜子。光点在空中飞舞，然后全部涌向那把悬浮的锁，涌向那个方形的钥匙孔。
锁开始发光。
暗红色的光，从锁芯深处透出来。
方形钥匙孔里，缓缓伸出了一截东西——
不是钥匙。
是一根骨头。
暗金色的，表面有细密纹路的，人类手指的指骨。
它从萧衍的眉心，被硬生生抽了出来，穿过空气，插进了锁孔。
咔哒。
锁转动了四分之一圈。
记录仪的声音响起，带着完成使命的满足：
“第一道门锁，开启。”
“进度：25%。”
“载体能量剩余：43%。”
“继续抽取——”
话没说完，干扰器的效果结束了。
蓝色电弧熄灭。
暗红色的液体重新开始流动。
光柱重新凝聚，再次笼罩萧衍。
但这次，林晚的手，已经碰到了他的脚踝。
皮肤冰凉，像死了很久的人。
萧衍低下头，那双暗红色的眼睛，对上了林晚的视线。
然后，他笑了。
一个扭曲的、完全不属于他的笑容。
“找到了。”他用萧衍的声音说，但语调是陌生的、冰冷的，“第三把钥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