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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的秋雨,比南疆更加缠绵悱恻,也更为阴冷刺骨。细密的雨丝昼夜不休,将整座皇城浸泡在一片灰蒙蒙的湿气里,朱墙黛瓦失去了往日的光泽,街巷石板被冲刷得油亮,倒映着匆匆行人模糊而警惕的面容。

自那日靖王于偏殿紧急召见重臣后,整座京城便如同一张骤然拉紧的弓弦,表面平静下涌动着令人窒息的暗流。九门戒严,盘查森严,往日繁华喧闹的街市冷清了许多。巡城兵马司与锦衣卫的甲士、暗探数量激增,穿着各色服饰的耳目混迹在茶馆酒肆、码头货栈,沉默地审视着每一个角落。

然而,真正的毒蛇,往往潜藏在最不起眼的阴影中。

城南,毗邻运河的“清河坊”,历来是商贾云集、三教九流混杂之地。连日阴雨让坊间更加泥泞嘈杂,空气里弥漫着河水腥气、货物霉味以及廉价脂粉的甜腻。一座门面普通、挂着“隆昌货栈”招牌的临街二层木楼后院,地窖入口被厚重的麻袋和杂物掩盖。

地窖深处,潮湿阴冷,仅靠两盏油灯提供昏暗光亮。十几条身影或坐或立,气息精悍沉凝,与外面那些行商脚夫判若云泥。他们大多穿着不起眼的灰褐色短打,脸上带着刻意抹上的风尘与疲惫,但偶尔抬眸间闪过的锐利寒光,却暴露了他们绝非良善。

为首一人,身形魁梧,面庞线条粗犷,左眼下方有一道狰狞的旧疤,正是北狄左贤王麾下最神秘的“狼骑”统领,代号“头狼”的巴图。他正用一块沾了油的软布,仔细擦拭着一柄弯刀狭长微弧的刀身,刀锋在昏黄灯光下流转着幽蓝的寒芒。

“头儿,外面风声越来越紧。”一名精瘦的汉子低声汇报,他是狼骑的斥候队长,“九门盘查极严,尤其是对北地口音和行商。弟兄们分散潜伏,虽暂时安全,但若长期不动,恐有暴露之险。而且……”他顿了顿,“靖王府和几个重要目标,守卫增加了至少三倍,且都是精锐,暗桩极多,难以靠近。”

巴图动作未停,头也不抬,声音低沉沙哑,带着浓重的北地腔调:“急什么?汉人有句话,叫‘心急吃不了热豆腐’。那位‘圣使’大人不是说了,让我们耐心等待信号吗?”

提到“圣使”,地窖内的气氛微微一凝,几个狼骑成员眼中闪过一丝混合着忌惮与不屑的复杂神色。他们奉左贤王之命潜入中原,首要任务确实是接应“荆棘之眼”残党,并伺机制造混乱,牵制朝廷精力。但那位半路与他们汇合、自称“圣使”代言人的神秘黑袍人(并非南疆那位,而是其心腹),却带来了一个更疯狂、更隐秘的计划——趁监国靖王重伤未愈、京城人心浮动之际,执行一次足以震动天下的“斩首”行动!

目标,直指靖王府核心,甚至……皇宫大内!

“那些装神弄鬼的家伙,靠得住吗?”另一名满脸横肉的狼骑瓮声瓮气道,“他们的邪阵在南疆被破了,连‘圣使’本人都生死不明。就凭他们在京城这点残存人手,还有那些上不得台面的蛊虫毒物,就想动汉人的监国亲王?”

巴图终于擦完了刀,将弯刀缓缓归入腰间特制的皮鞘,发出一声轻微的摩擦声。他抬起独眼,扫过手下:“左贤王有令,此番南下,以‘荆棘之眼’的计划为主导。他们熟悉汉人朝廷,在京城经营多年,有内应,有毒计。我们狼骑,只需要在他们需要的时候,变成最锋利的那把刀,撕开汉人的防线,制造足够的混乱和杀伤。”

他咧开嘴,露出森白的牙齿,笑容残酷:“至于靠不靠得住……别忘了,我们接到的另一个密令:若事有不谐,或‘荆棘之眼’的人想拿我们当替死鬼……那就让他们知道,草原的狼,不仅会咬敌人,更会吃光身边不怀好意的鬣狗。”

地窖内响起几声低低的、充满野性的嗤笑。

“信号何时会来?”有人问。

巴图望向地窖唯一的气孔,那里透进一丝微弱的天光,也被雨水打得模糊:“快了。那位代言人说,京城里某些‘大人物’,已经等不及了。秋雨连绵,人心惶惶,正是动手的好时机。我们只需养精蓄锐,磨利爪牙,等待……猎物的鲜血,染红这场秋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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靖王府,寝阁。

药香混合着清冽的檀香,依旧浓得化不开。炭火将室内烘烤得暖意融融,却驱不散榻上之人由内而外散发的寒意。

萧谨言半倚在床头,身上盖着厚厚的锦被,手中拿着一卷兵部送来的紧急奏报,是关于颍川及周边防务调整的详细方案。他的脸色依旧苍白如纸,嘴唇泛着淡淡的青紫,唯有那双眼睛,因为全神贯注而显得格外明亮锐利,只是眼下的乌青和眸中难以掩饰的疲惫,泄露着这具身体已是强弩之末。

吴管事端着新煎好的药,轻手轻脚地走进来,看到萧谨言又在处理政务,心疼得眉头紧锁:“殿下,该用药了。张天师再三嘱咐,您必须静养,万万不可再劳神……”

“放着吧。”萧谨言头也未抬,目光依旧在奏报上快速移动,不时用朱笔批注一两句。他的手指瘦削得惊人,握着笔却稳如磐石。“陆炳那边,有新的消息吗?”

吴管事将药碗放在床头小几上,叹了口气:“陆指挥使刚遣人来报,京城内外,已秘密拘捕了十七名形迹可疑、疑似北狄或邪教关联者,正在加紧审讯。但……尚未发现那支‘狼骑’主力的确切踪迹。他们藏得太深了。”

“藏得再深,也要吃饭,要传递消息,要观察动静。”萧谨言批完最后一笔,将奏报放下,端起药碗,面不改色地将那浓黑苦涩的药汁一饮而尽,才缓缓道,“告诉陆炳,扩大范围,盯紧所有粮铺、水井、车马行、驿馆,尤其是那些背景复杂、近期有新面孔进出的地方。狼骑五百人,不是小数目,不可能凭空消失。”

“是。”吴管事接过空碗,犹豫了一下,还是低声道,“殿下,南疆……镇南关有消息传来。”

萧谨言正要拿起另一份奏报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恢复自然,只是目光瞬间变得更加幽深:“说。”

“太医院王院正等人已抵达镇南关,为林将军诊治。据飞鸽密报……林将军依旧昏迷未醒,但脉象较之前略稳,离火之精亦在缓慢恢复光华。只是……”吴管事声音愈发低沉,“王院正言,将军心脉受损极重,元气枯竭,似有……天人五衰之象,能否醒来,何时能醒,皆未可知。且……将军体内似有暗伤反复发作,呕血不止,药石……难进。”

天人五衰……药石难进……

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针,细细密密地扎在心上。萧谨言握着奏报边缘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胸口那处破碎的心脉,又传来熟悉的、令人窒息的闷痛。他闭了闭眼,强行将喉间翻涌的血气压下。

“告诉王院正,不惜一切代价,用最好的药,最稳妥的法子。需要什么药材,直接从宫中秘库调取,若没有,便去天下寻。务必要保住林将军的性命。”他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另外,传令赵破虏,镇南关防务,他可全权处置,但林将军安危,乃是第一要务。若将军有失……让他提头来见。”

“老奴明白。”吴管事应下,看着萧谨言越发苍白透明的脸色,心中酸楚难言。殿下自己尚且朝不保夕,却将所有的牵挂与命令,都系于千里之外那人的生死之上。

就在这时,寝阁外传来一阵极轻却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是张天师低沉的声音:“殿下,贫道有要事禀报。”

“天师请进。”

张天师推门而入,面色凝重,手中托着一个巴掌大小的紫金罗盘。罗盘中央的指针,正微微颤动,指向东南方向,指针周围,隐约有丝丝缕缕极淡的黑气缭绕。

“殿下,贫道方才在观星台例行占卜,忽感京城东南方位,有阴邪之气异动,与此前南疆那‘万蛊之母’残留的邪念,有几分相似,却又更加驳杂隐蔽。”张天师将罗盘呈上,“此气盘踞不散,隐隐有扩散之势,恐非吉兆。贫道怀疑,是‘荆棘之眼’残党,正在京城某处,酝酿某种邪术或毒计。”

萧谨言目光落在罗盘那颤动的指针和缭绕的黑气上,眸色骤然转冷。南疆的邪物,竟真的将触角伸到了京城?

“可能确定具体位置?”

“罗盘感应模糊,只能大致指向东南,范围颇广。”张天师摇头,“且此气时隐时现,似有阵法或特殊器物遮掩。对方显然极为谨慎。”

萧谨言沉默片刻,对吴管事道:“立刻传令陆炳,加派人手,秘密搜查东南城区所有可疑地点,尤其是废弃宅院、庙宇、地窖、水井等隐蔽之处。发现任何异常,不可擅动,速来汇报。”

他又看向张天师:“天师,此等邪秽之物,还需您出手防范。可否在王府及皇宫紧要处,先行布下辟邪净化的阵法?”

“贫道义不容辞。”张天师肃然颔首,“只是布设范围若广,所需法力与材料甚巨,且可能打草惊蛇。”

“无妨,先从王府和本王的寝宫开始。”萧谨言决然道,“材料从龙虎山在京库房调取,若不够,本王手谕,去宫中秘库取。务必确保王府内,尤其是……存放星陨之铁和玄阴真水残液之处,万无一失。”

他隐约觉得,“荆棘之眼”在京城搞鬼,除了针对他本人,很可能也与那两样被他们视为“圣物”的东西有关。

“贫道这便去准备。”张天师收起罗盘,匆匆离去。

寝阁内再次安静下来。萧谨言靠在床头,只觉得一阵阵眩晕袭来,眼前发黑,冷汗瞬间湿透了内衫。强行支撑的精神,在接连的坏消息和沉重的压力下,终于开始显露颓势。

“殿下!您怎么了?”吴管事慌忙上前。

“没事……有些乏了。”萧谨言摆摆手,声音低微下去,“本王……歇一会儿。若有紧急消息,即刻叫醒。”

他慢慢滑入锦被之中,闭上眼,浓密的睫毛在苍白脸颊上投下疲惫的阴影。意识沉浮间,仿佛又看到了南疆炎谷冲天的火光,看到了那个人浑身浴血却依旧挺直的背影,看到了最后时刻,那双望向他的、带着决绝与不舍的眼睛……

“肃哥……”一声极轻的呓语,消散在温暖的药香里。

吴管事为他掖好被角,看着殿下即使在睡梦中依旧紧蹙的眉心,无声地叹了口气,轻轻吹熄了多余的烛火,只留床边一盏,默默退到外间守候。

窗外,秋雨敲打屋檐,淅淅沥沥,仿佛永无止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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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子时三刻。

雨势稍歇,京城笼罩在湿冷浓重的黑暗与雾气之中。

东南城区,靠近城墙根的一片老旧民宅区。这里居住的多是贫苦百姓和外来杂役,巷道狭窄曲折,污水横流,在雨夜里更显得阴森脏乱。

一座早已荒废、据说闹鬼多年的“刘氏祠堂”后院,枯井之下,别有洞天。

井壁被巧妙掏空,向下延伸出一个不大的石室。室内点燃着几盏幽绿色的灯烛,火光跳跃,映照着石壁上刻画的一些扭曲怪异的符文,以及中央一个三尺见方、盛满暗红色粘稠液体的石盆。液体表面不断鼓起气泡,破裂时散发出令人作呕的甜腥气。

三个身披黑袍、面容隐藏在兜帽阴影下的人影,围在石盆周围。其中一人,正将一些晒干的毒虫、矿物粉末以及一小截漆黑如墨、仿佛还在微微蠕动的手指(不知属于何种生物),投入盆中。每投入一样,盆中液体便翻滚得更加剧烈,腥甜之气更浓,石壁上的符文也似乎随之微微发亮。

“时辰差不多了。”投入最后一样材料后,那黑袍人声音嘶哑干涩,如同两片生锈的铁片摩擦,“‘血瘟引’已成。只要将此物通过水源或鼠蚁扩散出去,不出三日,京城东南这片‘贱民区’,便会成为人间地狱。瘟疫蔓延,死者无数,恐慌必将席卷全城。届时,朝廷疲于救灾,守备必然出现疏漏……”

另一黑袍人低笑接口:“便是我们执行‘斩首’,接应狼骑,制造更大混乱的良机。就算杀不了萧谨言,能让这京城元气大伤,血流成河,也足以告慰圣使在南疆的失利,更能让北狄看到我们的‘诚意’与能力。”

第三人较为谨慎:“此计虽妙,但风险亦大。张天师那牛鼻子就在靖王府,若被他察觉邪气源头,恐生变故。而且,瘟疫若控制不住,反噬我等……”

“放心。”第一个黑袍人冷笑,“这‘血瘟引’并非寻常疫病,其中混入了‘母亲’的一缕残念,寻常道家法术难以彻底拔除。扩散之后,我们早已远遁。至于张天师……他此刻心思怕是全在吊住萧谨言那口气上,未必能分神顾及此处。就算察觉,等他找到这里,瘟疫已然爆发,大势去矣!”

他说着,从怀中取出一个奇特的、仿佛由人骨和兽皮制成的哨子,凑到唇边,开始吹奏。没有声音发出,但石盆中的液体却如同沸腾般翻滚起来,表面的气泡破碎,升腾起一股股极其稀薄、肉眼几乎难辨的暗红色雾气,顺着石室的缝隙,向着枯井上方,向着外界潮湿的空气,缓缓渗透、飘散而去……

与此同时,距离祠堂约两条街巷外的一处简陋窝棚里,几个白日劳累不堪的苦力正鼾声如雷。一只皮毛湿漉漉的老鼠从墙角水沟钻出,抖了抖身子,鼻子翕动了几下,仿佛被空气中某种无形的“甜香”吸引,蹑手蹑脚地爬向窝棚角落一个破水缸……

更远处,巡夜的更夫拖着疲惫的步伐走过空荡的街巷,莫名觉得今晚的空气,除了潮湿,似乎还多了一丝若有若无的、令人心烦意乱的甜腥味。他揉了揉鼻子,嘟囔着“这鬼天气”,并未在意,敲着梆子,身影逐渐没入浓雾深处。

邪恶的种子,已在雨夜悄然播下。

只待时机一到,便要在这帝国的心脏,绽放出最妖异、最致命的死亡之花。

靖王府寝阁内,沉睡中的萧谨言,忽然不安地动了一下,眉心紧蹙,仿佛梦到了什么极其不好的事情。枕边,那枚龙纹同心佩,毫无征兆地,轻轻震颤了一下,发出极微弱的、几乎听不见的嗡鸣。

守在外间的吴管事猛然惊醒,侧耳倾听,却又一片寂静。只有窗外,秋风卷着残留的雨丝,拍打着窗棂,发出单调而冰冷的声响。

长夜未尽,暗流已化作噬人的毒蛇,露出了森然的毒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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