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土还在往下陷。
陈九渊站着没动。他脚下有一根细线,是傀尸线的残渣,正慢慢滑进地上的裂缝里,像一条小虫在钻土。他低头看着那条缝,手摸了下腰间——布条已经被血浸透,裹着的九幽铃也不再发烫,反而很冷,像是刚从水里拿出来。
他知道,不是铃变了。
是周围的温度不对了。
他抬脚往前走。左臂的伤口裂开了,血顺着手指滴下来,落在地上,冒出一点黑烟。每走一步都疼,像是踩在烧红的石头上。尸毒在身体里乱窜,胸口像被刀割一样,但他没有停下。三十丈外,海面已经不像海了。那里有一道黑色的口子,从海底一直裂到天上,边上泛着白光,像是烂肉翻出来。
第一只手就是从那里面伸出来的。
白色的,干瘦,五指弯成钩子,猛地抓住空气。接着第二只、第三只……十几只手一起冒出来,胡乱抓着,发出刺耳的声音,像铁片刮石头。这些手没有目标,只是不停地撕扯,指甲碰在什么东西上,擦出火星。一股臭味飘过来,混着海水、泥土和烧焦的味道。
他眯起眼,在他看到的世界里,所有的阴线都乱了。
本来应该通向地府的路,现在全都倒回来,缠住了那道裂口。一些魂魄被拉回人间,有的卡在半空挣扎,有的撞上礁石,炸成黑雾。远处村子传来几声尖叫,很快就没了——有人已经被鬼附身了。
更可怕的是,他听到了声音。
不是耳朵听见的。
是直接在脑子里响起来的吼叫:“回来!回来!回来!”
好多声音一起喊,震得他腿一软,差点跪下。他咬牙撑住,用舌尖顶住上颚,强迫自己呼吸平稳。就在这一瞬间,腰间的九幽铃突然猛地震动,包着它的破布一块块裂开,铃铛带着血迹飞起来,直冲那道裂口!
他反应很快,立刻扑过去,右手勉强勾到了铃舌,指尖刚碰到冰凉的金属——
一股大力从铃里炸出来,把他整个人掀翻,后背狠狠砸进焦土。喉咙一甜,一口血喷在脸上。铃铛停在裂口上方三尺的地方,不动了,也不响了,就那样浮着。它表面的裂缝开始渗出血丝,一滴滴落进黑暗里。
他趴在地上,没马上爬起来。
他知道刚才那一击不是排斥他。
是警告。
这铃认他,但现在不需要主人。
它要的是钥匙。
他抹掉脸上的血,用手撑着站起来。左手结印,手指划过眉心,强行开启真视之眼。在他眼里,九幽铃内部有一缕淡淡的红光,那是他用自己的血炼化时留下的印记。可现在,那红光正被一圈黑气包围,像是要被吞掉,又像是被唤醒。
他咬破舌尖,喷出一口精血,化作血雾飘在空中。还没等血雾散开,他已经换了手势,拇指扣住无名指根,食指斜向上挑,使出赶尸门最老的“唤灵契”。这不是用来控制尸体的,是对着铃用的。
他要把自己的命,借给这个东西。
气血倒流,五脏火辣辣地疼,他能感觉到寿命在被抽走,但他不管,继续催动。一瞬间,意识像是被拉进一条长长的隧道,眼前闪出很多画面:一具具没有脸的尸体跪在地上,一扇石门前堆满白骨,还有他自己,穿着不同时代的衣服,拿着铃铛,一步步走进黑暗。
然后,他得到了回应。
不是声音。
是一种感觉,像冷水灌进脑袋,清楚得吓人。
它要他过去。
不是背叛,也不是失控。
是召唤。
这铃从来不是他的武器。它是信使,是引路人,是轮回中必须出现的一个点。而他,不是掌控者,是下一个名字,即将刻上碑的人。
他慢慢放下手,不再抢回铃铛。
风吹起他的破衣服,白发在风中乱飞。他知道拦不住了。那道裂口不是被人打开的,是自己裂开的——就像果子熟了,壳自然会破。万鬼嘶吼,也不是为了毁掉人间。
它们是在等。
等一个本该死在一百年前的人回来。
他站在离裂口十步远的地方,右手垂下,掌心朝天,好像在接什么。
天上乌云翻滚,海面上漂来越来越多的尸体。那道缝越张越大,像一张嘴。边缘伸出的手越来越多,有些已经开始连在一起,变成半条胳膊,甚至肩膀。
其中一只手,忽然转向他。
五指张开,掌心朝上,动作和他一模一样。
他没躲。
他知道这不是攻击。
是邀请。
远处传来婴儿的哭声,接着是女人尖叫,然后突然断了。村里的狗全死了,连叫都没叫一声,只有风吹过破屋的声音。阴线越来越乱,有些魂魄被撕碎,变成黑色的雨落下,沾到皮肤上火辣辣地疼。
他低头看自己的手。
掌纹里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条细细的黑线,正慢慢往心脏方向爬。
尸毒加重了。
可他笑了。
笑得很难看,嘴角歪着。
“原来……”他声音沙哑,“守门人,一直都是送人的。”
话没说完,裂口猛地一抖。
所有伸出来的手同时颤动。紧接着,一只完整的手臂从黑暗中缓缓探出。手腕细长,手指分明,掌心朝上,五指微弯,像是在等人握住。
那只手,和他的一模一样。
他站着没动。
风吹开他额头的白发,露出一道旧伤疤,正在渗血。血顺着眉毛流下来,滑过眼角,热的,但他感觉不到疼。
那只手,还在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