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清晨，雨停了，可青雾依旧没有散去，反而像是凝固在了空气里，吸一口都觉得肺腑发凉。
沈砚一夜未眠，眼里布满血丝。他起身推开房门，庭院里湿漉漉的，石板路上长着薄薄的青苔，踩上去有些打滑。苏凝已经在庭院里忙活了，她正蹲在井边打水，水桶是青陶做的，上面刻着细密的花纹，像是某种符咒。
听到脚步声，苏凝回过头来，脸上依旧带着那抹淡淡的笑容：“公子醒了？早饭已经做好了。”
沈砚看着她，昨晚的恐惧还未散去，可苏凝的模样太过温婉，让人很难将她和那些诡异的事情联系起来。“苏姑娘，”他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昨晚我听到庭院里有小女孩的哭声，还看到一个穿红鞋的小姑娘，她是谁家的孩子？”
苏凝打水的动作顿了一下，随即恢复如常：“公子怕是看错了，村里的孩子都很乖，不会半夜出来哭的。或许是雾太大，产生了幻觉吧。”她提起水桶，转身走向厨房，“快进屋吃早饭吧，不然该凉了。”
沈砚看着她的背影，心中的疑虑更重了。他明明看得很清楚，那红色的绣花鞋，还有那张没有五官的脸，绝不是幻觉。
早饭是米粥和咸菜，米粥熬得很稠，却没有半点米香，反而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腥甜，和昨天的茶水、面条味道一样。沈砚实在没有胃口，只喝了两口便放下了筷子。
“公子怎么不吃了？是不合胃口吗？”苏凝问道。
“不是，”沈砚摇了摇头，“我只是有些担心前路，想早点出发。不知姑娘可否告知，往山东去，该走哪条路？”
苏凝的眼神暗了暗，轻声道：“公子别急，雾还没散，山路难行，再等一日吧。等雾散了，我让阿叔送你一程，他熟悉山路。”
沈砚还想再说些什么，忽然听到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还有咳嗽声。一个穿着灰色短褂的老者走了进来，头发花白，脸上布满皱纹，眼神浑浊，嘴角却也带着一丝僵硬的笑容，和苏凝的笑容如出一辙。
“小凝，这位就是昨晚来借宿的公子吧？”老者开口说道，声音沙哑，像是喉咙里卡着东西。
“是啊，阿叔。”苏凝点了点头，“这位是沈公子，要去山东。阿叔，等雾散了，你送送沈公子吧。”
老者颔首，目光在沈砚身上扫了一圈，那目光让沈砚觉得很不舒服，像是被某种东西打量着。“公子放心，等雾散了，我一定送你出山。”老者说完，便转身走进了里屋，走路的姿势有些僵硬，像是提线木偶。
沈砚看着老者的背影，忽然注意到他的衣领处，露出了一截青灰色的脖颈，皮肤光滑得没有一丝纹路，和苏凝的脚踝一样。
接下来的一天，沈砚试图走出村子看看，可无论他往哪个方向走，都被浓密的青雾挡住。雾里隐约能看到房屋的轮廓，还有一些模糊的身影在走动，那些身影都很僵硬，脸上一片空白，没有五官，只能看到青灰色的轮廓。他们看到沈砚，也不说话，只是停下脚步，朝着他的方向“望”一会儿，然后又慢慢走开，像是没有灵魂的躯壳。
沈砚吓得赶紧往回跑，回到苏凝家时，心脏还在狂跳。苏凝正在庭院里绣花，她绣的依旧是那种不知名的白花，青黑的边缘在阳光下显得格外诡异。
“公子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苏凝抬起头问道。
“村里的人……”沈砚喘着气，“他们的脸……”
苏凝的手顿了一下，绣花针掉在了地上。她弯腰捡起绣花针，轻声道：“公子看到了？其实，村里的人都是这样的。”
沈砚愣住了：“为什么？他们到底是什么人？”
苏凝叹了口气，目光望向远方的青雾：“这座村子，叫青雾村，已经存在几百年了。很久以前，村里爆发了一场瘟疫，死了很多人。后来，一位仙人路过，救了剩下的人，可代价是，我们都失去了五官，只能靠雾里的灵气存活。”
“仙人？”沈砚觉得难以置信，“失去五官，怎么看东西？怎么吃饭？怎么说话？”
“我们不需要用眼睛看，不需要用嘴巴吃，也不需要用耳朵听。”苏凝的声音很平静，“雾就是我们的眼睛，我们的耳朵，我们的嘴巴。我们靠吸收雾里的灵气存活，就像草木吸收阳光雨露一样。”
沈砚觉得后背发凉：“那你……你为什么有五官？”
苏凝的脸上露出了一丝苦涩的笑容：“我是村里唯一例外的人。我出生的时候，就长着五官，村里的人都说，我是仙人转世，能给村子带来好运。可我知道，不是这样的。我只是……一个异类。”
沈砚看着她，心中五味杂陈。他不知道苏凝说的是真是假，可那些无面人的身影，还有村里诡异的氛围，都让他觉得，事情绝没有这么简单。
当天晚上，沈砚又听到了那个小女孩的啜泣声。这次，声音更近了，像是就在他的窗外。他鼓起勇气，再次撩起窗帘一角，只见那个穿红鞋的小女孩就站在窗外，青灰色的脸上，依旧没有五官，可她的肩膀在微微颤抖，啜泣声断断续续，格外可怜。
“小妹妹，你到底怎么了？”沈砚轻声问道，“是不是遇到什么困难了？”
小女孩没有回答，只是慢慢抬起头，朝着沈砚的方向“望”了一会儿。然后，她缓缓伸出手，小小的手掌心，竟然是一片青灰色的空白，没有手指。
沈砚吓得缩回了手，窗帘从他手中滑落。等他再次鼓起勇气撩开窗帘时，小女孩已经不见了，只有青雾在窗外缓缓流动，像是在嘲笑他的懦弱。
第三日，雾依旧没有散。沈砚有些焦躁，他觉得自己像是被囚禁在了这座诡异的村子里。他去找苏凝的阿叔，想问问能不能现在就送他出山，可老者却摇了摇头，说雾太大，山路险峻，出去就是死路一条。
“公子再耐心等等吧，”老者说道，声音依旧沙哑，“雾总会散的。”
沈砚无奈，只能回到房间。他坐在书桌前，看着那张淡青色的宣纸，心中忽然生出一个念头——他要把村里的诡异景象画下来，或许以后能有人知道这里发生过什么。
他拿起毛笔，蘸了蘸墨，开始画那些无面人。他画得很仔细，画出他们僵硬的姿势，青灰色的轮廓，还有他们身上那种死气沉沉的感觉。画着画着，他忽然发现，宣纸上的无面人，竟然慢慢有了变化——他们的脸上，开始浮现出淡淡的五官轮廓，虽然模糊，却能看清眼睛、鼻子和嘴巴的形状。
沈砚心中一惊，手中的毛笔差点掉落在地。他仔细看去，那些五官轮廓，竟然和他记忆中，江南老家那些逝去的亲友的五官，有几分相似。
他继续画，画苏凝，画她温婉的眉眼，画她裙摆上青黑边缘的白花。画到苏凝的眼睛时，他忽然觉得，苏凝的眼睛里，似乎藏着一丝悲伤，还有一丝……渴望？
就在这时，房门被轻轻推开了。苏凝走了进来，看着书桌上的画，眼神复杂。“公子画得真好，”她轻声说道，“把村里的人，都画活了。”
沈砚放下毛笔，看着她：“苏姑娘，你真的相信，村里的人是因为瘟疫，被仙人救了才变成这样的吗？”
苏凝沉默了片刻，然后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村里的老人都是这么说的，我从小听到大。可我总觉得，事情不是这样的。我有时候会做噩梦，梦见一片无边无际的青雾，雾里有很多声音在哭，在喊，像是有很多人被困在雾里，无法逃脱。”
“被困在雾里？”沈砚心中一动，“你梦见过那个穿红鞋的小女孩吗？”
苏凝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你……你真的看到她了？”
“是啊，”沈砚点了点头，“我看到过她两次，她总是在哭，脸上没有五官。”
苏凝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那个小女孩，是村里的禁忌。村里的人都不许提起她，说她是不祥之物。我小时候也见过她一次，她跟在我身后，哭了很久。后来阿叔发现了，把我拉回了家，还告诫我，以后再也不许靠近她。”
“为什么说她是不祥之物？”沈砚问道。
苏凝摇了摇头：“我不知道。阿叔没有说，只是很害怕她。”
就在这时，窗外忽然传来一阵凄厉的哭喊声，像是很多人一起在哭，声音尖锐，充满了绝望。沈砚和苏凝同时看向窗外，只见庭院里的青雾，竟然变成了暗红色，像是被血染红了一般。那些无面人，从四面八方涌了过来，聚集在庭院里，僵硬地扭动着身体，哭喊声正是从他们身上发出来的。
“怎么回事？”沈砚吓得浑身发抖。
苏凝的脸色惨白如纸：“是雾变了……以前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情况。”
庭院里的无面人越来越多，他们的哭喊声越来越大，像是要将整个村子都淹没。沈砚看到，其中一个无面人的脸上，五官轮廓越来越清晰，竟然和他失踪多年的弟弟长得一模一样！
“阿砚！救我！”那个无面人忽然开口喊道，声音正是他弟弟的声音。
沈砚瞳孔骤缩，想要冲出去，却被苏凝死死拉住：“公子别去！他们不是真的！他们是雾变出来的，是想把你留在村里！”
“那是我弟弟！”沈砚挣扎着，“我弟弟失踪了，他一定被困在这里了！”
“不是的！”苏凝的声音带着哭腔，“村里的雾能读取人的记忆，它会变成你最思念的人的样子，引诱你留下来！一旦你靠近他们，就会被雾吞噬，变成和他们一样的无面人！”
沈砚愣住了，看着庭院里那个酷似弟弟的无面人，心中充满了矛盾。他想相信苏凝，可那声音，那轮廓，实在太像他的弟弟了。
就在这时，那个穿红鞋的小女孩，忽然从青雾中走了出来。她依旧在哭，可这次，她的哭喊声中，竟然夹杂着清晰的话语：“他们都是假的……不要相信他们……雾会吃掉你们的脸……吃掉你们的记忆……”
小女孩的话刚说完，庭院里的无面人忽然停止了哭喊，他们慢慢转过身，朝着沈砚和苏凝的方向“望”来。他们的脸上，五官轮廓越来越清晰，都是沈砚记忆中熟悉的人——他的父母，他的朋友，他的老师……
“阿砚，回来吧，和我们在一起。”他的母亲开口说道，声音温柔，却带着一丝诡异的诱惑。
“沈兄，不要走了，这里很好。”他的朋友说道，脸上带着僵硬的笑容。
沈砚的心神动摇了，他想起了自己在江南的生活，想起了那些温暖的时光。他想要靠近他们，想要回到过去。
就在他快要迈出房门的时候，苏凝忽然用力抱住了他：“公子醒醒！他们都是假的！你的脸会被吃掉的！你的记忆会被抹去的！”
苏凝的怀抱冰凉刺骨，却让沈砚瞬间清醒了过来。他看着庭院里那些熟悉的面孔，忽然发现，他们的眼睛里，都没有神采，只有一片空洞的青灰色。他们的笑容，都是一模一样的僵硬，像是被人刻意模仿的。
“你们不是真的！”沈砚大喊道。
庭院里的无面人似乎被激怒了，他们发出一阵尖锐的嘶吼，朝着房门扑了过来。青雾也随之涌动，像是一条条暗红色的毒蛇，朝着沈砚和苏凝缠绕过来。
苏凝拉着沈砚，转身就跑：“快跟我走！去后山！后山有一条小路，可以逃出村子！”
沈砚跟着苏凝，穿过里屋，朝着后山跑去。身后的嘶吼声越来越近，青雾也追了上来，沾在身上，像是被冰锥刺了一样疼。
跑到后山脚下时，沈砚回头看了一眼，只见整个青雾村都被暗红色的雾笼罩着，那些无面人在雾中疯狂地扭动着，像是一群失去理智的野兽。而那个穿红鞋的小女孩，站在村口，青灰色的脸上，依旧没有五官，可她的目光，似乎一直落在沈砚身上，带着一丝解脱，还有一丝……不舍。
苏凝拉着沈砚，沿着后山的小路往上跑。小路崎岖不平，布满了碎石和荆棘，沈砚的青衫被划破了好几处，皮肤也被划伤了，可他不敢停下，只能拼命地跑。
不知跑了多久，他们终于登上了山顶。山顶上没有雾，阳光明媚，空气清新。沈砚回头望去，青雾村已经不见了踪影，只有一片连绵的山脉，和蔚蓝的天空。
“我们……逃出来了？”沈砚喘着气，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苏凝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了一丝欣慰的笑容：“我们逃出来了。”
可就在这时，沈砚忽然注意到，苏凝的脸上，慢慢浮现出了一丝青灰色的纹路，从眼角一直延伸到下巴。他伸出手，想要触摸那些纹路，却发现自己的指尖，也变成了青灰色。
苏凝看着他的手，又看了看自己的脸，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她颤抖着伸出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然后哭了出来：“雾……雾跟着我们出来了……我们还是没有逃掉……”
沈砚心中一沉，他看着自己青灰色的指尖，忽然明白了——青雾村的雾，不仅仅是雾，它是一种诅咒，一种能吞噬人脸和记忆的诅咒。一旦进入过青雾村，就再也无法摆脱它的纠缠。
他看着苏凝，看着她脸上渐渐蔓延的青灰色纹路，心中忽然生出一个念头——或许，那个穿红鞋的小女孩，才是唯一能解开诅咒的人。
“苏凝，”沈砚拉住她的手，“我们回去吧。我们要找到那个小女孩，找到解开诅咒的方法。”
苏凝愣住了：“回去？可是……那里太危险了。”
“我们已经没有选择了。”沈砚看着自己的手，眼神坚定，“要么解开诅咒，要么变成无面人。我不想忘记自己是谁，不想变成那样的怪物。”
苏凝沉默了片刻，然后点了点头：“好，我们回去。不管有多危险，我都跟你一起。”
两人转身，朝着山下走去。阳光依旧明媚，可他们的心中，却充满了阴霾。他们知道，这一次回去，等待他们的，可能是比死亡更可怕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