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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溪县城西隅,沈园的铜铃又响了。

那铃挂在斑驳的朱漆门檐下,绿锈爬满铃身,风一吹便发出“呜呜”的闷响,像哭丧人的喉咙被捂住,沉闷得让人胸口发堵。沈砚提着半箱书,站在园门外,望着那扇摇摇欲坠的木门,指尖不自觉地攥紧了包袱带。

他是三天前到的青溪。祖籍本是这里,只是祖父一辈迁去了江南,如今家道中落,科举又屡试不第,便想着回祖籍寻一处僻静之地,安心攻读,待来春再考。县城里的客栈价高,恰好族中长辈提及城西有座祖上传下的沈园,虽久无人居,却还能住人,便托人给了他钥匙。

“沈先生,这园子……怕是有些邪性。”领路的老仆王伯放下箱子,搓着手,眼神里满是忌惮,“前几年有个远房族人来住过,没到半个月就疯疯癫癫地跑了,说夜里总能听见有人哭,还说……还说镜子里的人不是自己。”

沈砚笑了笑,只当是乡野传闻。他自幼不信鬼神,只信“事在人为”,再者,他囊中羞涩,也实在没有更好的去处。“劳烦王伯了,些许传闻而已,不足为惧。”

王伯叹了口气,没再多说,只嘱咐他夜里锁好门,有急事就去巷口找他,便匆匆离开了。沈砚推开门,一股混杂着霉味、尘土味和草木腐败的气息扑面而来,呛得他咳嗽了两声。

园子里杂草丛生,半人高的蒿草沿着青砖路蔓延,墙角的爬山虎枯褐如死蛇,紧紧缠裹着斑驳的墙皮。正对着大门的是一间正房,门楣上“慎思堂”三个字早已褪色,只剩下模糊的轮廓。院子中央有棵老槐树,枝桠虬曲,像无数只干枯的手伸向天空,落下来的叶子都是枯黄色,踩在脚下发出“咔嚓”的脆响,竟像是骨头断裂的声音。

沈砚收拾了大半天,才把正房打扫出一片能住人的地方。屋里陈设简单,一张书案,一把椅子,一张木板床,还有一面嵌在梳妆台上的铜镜。那铜镜边缘生了铜绿,镜面有些模糊,却还能照出人影,只是照出来的影像总带着些灰蒙蒙的雾气,看着不太真切。

入夜后,青溪县陷入沉寂,只有沈园里的风声格外清晰。老槐树的枝桠被风吹得摇晃,影子投在窗纸上,像鬼魅在跳舞。沈砚坐在书案前读书,烛火忽明忽暗,映得他的影子在墙上忽大忽小。

读到三更天,他忽然听见一阵极轻的脚步声。

“嗒……嗒……嗒……”

声音从院子里传来,沿着青砖路,慢慢走向正房。那脚步声很轻,像是女人穿着软底鞋,一步一步,不疾不徐,带着一种诡异的节奏感。

沈砚心头一紧,握紧了手边的砚台。他明明锁好了大门,怎么会有人进来?难道是王伯说的“邪性”?他屏住呼吸,侧耳倾听,脚步声停在了正房门外,接着,他听见了一声极轻的叹息。

那叹息声细软绵长,像是带着无尽的哀怨,透过门缝飘进来,钻进耳朵里,竟让人莫名地心慌。沈砚壮着胆子,起身走到门边,手指搭在门闩上,却迟迟不敢拉开。

就在这时,脚步声又响了起来,这次是朝着院子西侧的厢房走去。沈砚犹豫了一下,还是悄悄拔了门闩,推开一条门缝向外看。

月光惨淡,院子里的蒿草在风中摇曳,影子晃动不定。他看见一个纤细的身影,穿着月白色的襦裙,裙摆拖在地上,沾着些微湿泥,却不见半点污渍。那身影背对着他,长发及腰,乌黑如墨,正缓缓走进西侧的厢房。

厢房久无人居,门是虚掩着的,那身影走进去后,门“吱呀”一声,轻轻合上了。

沈砚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敢肯定,那不是普通人。青溪县的女子夜里绝不会穿这样的衣服,更不会跑到这荒园里来。而且,那身影走路时,竟像是没有重量一般,裙摆拂过蒿草,竟没有压弯一片草叶。

他不敢追上去,只能关上门,重新插好门闩,背靠着门板大口喘气。烛火被风吹得剧烈摇晃,铜镜里的人影也跟着扭曲,看着竟像是有两个影子重叠在一起,一个是他自己,另一个……模糊不清,像是个女人的轮廓。

沈砚猛地转头看向铜镜,那模糊的轮廓又消失了,只剩下他自己的影像,灰蒙蒙的,带着些诡异的失真。

这一夜,他再无睡意,睁着眼睛坐到天亮。院子里再没传来脚步声,仿佛昨夜的一切都是他的幻觉。可当他清晨推开房门,却看见西侧厢房的门前,落着一枝开得正盛的白梅。

那白梅开得极艳,花瓣洁白如雪,花蕊嫩黄,明明是深秋时节,却开得这般繁盛,实在不合常理。更奇怪的是,那梅花上挂着几颗露珠,晶莹剔透,却迟迟不肯坠落,像是被冻住了一般。

沈砚走过去,捡起那枝白梅。凑近了闻,没有寻常梅花的清香,反而有一种清冽的冷香,混着点若有若无的、像旧书受潮后的霉味。他捏了捏花瓣,质地柔软,却带着一丝异样的冰凉,像是摸在玉石上,却没有玉石的温润,反而透着一股深入骨髓的寒意。

“这园子,果然不简单。”沈砚喃喃自语,将白梅放在书案上,心里却泛起了一丝莫名的悸动。那身影,那叹息,那不合时宜的白梅,像一根细细的丝线,缠绕在他的心头,让他既恐惧,又忍不住想要探究。

接下来的几日,怪事接连发生。

每天清晨,书案上都会多出一枝白梅,和第一枝一模一样,开得盛极,带着冷香和霉味。夜里,他总能听见那轻柔的脚步声,从院子里走过,有时停在正房门外,有时走进西侧厢房,却从未进来过。

他也曾壮着胆子,在脚步声响起时悄悄跟出去,却每次都只能看见那抹月白色的身影消失在厢房门口,等他追过去推开房门,里面只有积满灰尘的杂物,空荡荡的,连个人影都没有。厢房里弥漫着和白梅一样的冷香,墙角的蛛网完好无损,显然许久没有人动过。

更让他心惊的是那面铜镜。每次他看向镜子,都觉得镜中的影像有些不对劲。有时,他明明是坐着的,镜中的自己却站着;有时,他的肩膀后面,会多出一缕乌黑的发丝,一闪而逝;有一次,他甚至看见镜中的自己,嘴角勾起了一个诡异的笑容,而他自己,根本没有笑。

他开始失眠,食欲不振,精神也越来越恍惚。他想过离开沈园,可每次收拾好包袱,看到书案上那枝白梅,心里就生出一股不舍。他总觉得,那个月白色的身影,没有恶意,她只是在等什么,或者在寻找什么。

这天夜里,沈砚又听见了脚步声。这次,脚步声没有走向厢房,而是停在了正房门外。接着,他听见了一个女子的声音,细软绵长,像羽毛拂过心尖。

“公子,长夜漫漫,何不出来一叙?”

沈砚的心猛地一跳,攥紧了拳头。他犹豫了片刻,终究还是抵不住心底的好奇,拔了门闩,推开了房门。

月光下,那女子就站在门外,背对着他。月白色的襦裙在月光下泛着淡淡的银光,长发垂落,乌黑如瀑。她缓缓转过身来,沈砚看清了她的容貌,瞬间愣住了。

那是一张极美的脸,眉如远山含黛,目似秋水横波,肌肤白皙如雪,唇色淡粉,却带着一丝病态的苍白。她的眼睛很大,睫毛很长,眼神里满是哀怨,像藏着无尽的故事。只是,她的脸太过完美,完美得不像真人,更像是画出来的。

“公子,别来无恙?”女子轻声说道,声音温柔,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冰冷。

沈砚定了定神,拱手道:“姑娘深夜到访,不知有何见教?在下沈砚,在此借住,若有叨扰之处,还请海涵。”

女子浅浅一笑,那笑容很美,却让沈砚莫名地感到一阵寒意。“公子不必多礼,此园本就是公子祖产,倒是我,在此盘踞许久,该说叨扰的是我。”她顿了顿,目光落在书案上的白梅上,“公子不喜欢我送的花吗?”

“姑娘送的花?”沈砚一愣,“那些白梅,都是姑娘所赠?”

“正是。”女子点了点头,“我见公子日夜苦读,怕是寂寞,便折了些花来,给公子添些景致。”

沈砚看着她,心里疑窦丛生。深秋时节,何来白梅?而且这女子的穿着、气质,都不似常人。“姑娘究竟是谁?为何会在此园之中?”

女子垂下眼眸,长长的睫毛遮住了眼底的情绪。“我名苏凝脂,在此园居住已有多年。公子若是不嫌弃,便唤我凝脂即可。”她没有回答为何在此居住,语气里带着一丝疏离。

沈砚还想再问,却见苏凝脂转身走向院子中央的老槐树,抬手抚摸着粗糙的树干,轻声道:“这棵老槐树,已有三百年了。我小时候,常在这里荡秋千。”

她的语气带着怀念,眼神却空洞得可怕,像是在看很远的地方。沈砚看着她的背影,忽然注意到一个细节——月光下,她的脚下,竟没有影子。

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沈砚猛地后退一步,脸色瞬间变得苍白。没有影子,她没有影子!

苏凝脂似乎察觉到了他的异样,缓缓转过身来,眼神里带着一丝悲悯。“公子不必害怕,我不会害你。”

“你……你到底是什么东西?”沈砚的声音有些发颤,握紧了门框,才勉强站稳。

苏凝脂没有回答,只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复杂,有哀怨,有不舍,还有一丝沈砚看不懂的决绝。“公子安心读书便是,我不会再来打扰。”说完,她的身影渐渐变得透明,像水汽一样,消散在月光里。

只留下沈砚一个人站在门口,浑身冰冷,心跳得像要炸开。他低头看向地面,院子里只有他自己的影子,孤零零地映在青砖上。书案上的白梅依旧开得盛极,冷香弥漫,那霉味似乎更浓了些,像是……尸体腐烂的味道。

他猛地冲进屋里,关上房门,背靠着门板,大口大口地喘气。他终于明白,王伯说的都是真的,这沈园里,真的有“东西”。

可他不明白,苏凝脂为何不害他?她送白梅的用意是什么?还有那面铜镜里的异象,又和她有什么关系?

无数个问题在他脑海里盘旋,让他头痛欲裂。他走到书案前,看着那枝白梅,忽然发现花瓣上的露珠,似乎比之前多了些,而且,那些露珠的颜色,竟带着一丝淡淡的猩红,像是……血。

他伸手想去触碰,却又猛地缩回手。细思极恐的念头在他心底滋生:苏凝脂送的不是花,是“引”;那些露珠不是水,是“祭”;而他,或许从踏入沈园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成了某场仪式里的祭品。

窗外,老槐树的枝桠又开始摇晃,影子投在窗纸上,像无数只干枯的手,想要伸进屋里,抓住什么。铜镜里,沈砚的影像又开始扭曲,这一次,他清晰地看见,镜中的自己身后,站着苏凝脂,她的脸贴在他的背上,嘴角勾起一抹诡异的笑容,眼底是深不见底的黑暗。

沈砚吓得浑身冰凉,猛地捂住眼睛,不敢再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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