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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十七年,暮春,苏州。

江南的雨,总带着一股子化不开的湿冷。

辰时刚过,苏墨踩着青石板路上的积水,推开了“苏门篦铺”的朱漆木门。门轴发出“吱呀”一声闷响,像是老人沉重的叹息,在这阴雨连绵的清晨,透着几分说不出的寂寥。

他是苏珩的孙子,如今苏门梳篦的第四代传人。

苏珩去世已有五年,临终前将铺子里的一切都托付给了他。如今的苏门篦铺,早已是苏州城里响当当的老字号,门楣上“苏门梳篦,忠良传家”的匾额,被雨水冲刷得愈发温润,金字在阴云下依旧透着几分凛然正气。

苏墨今年二十出头,生得眉目清俊,继承了祖父苏珩的沉静,也带着几分年轻人的执拗。他自幼跟着祖父学做梳篦,一手祖传的手艺已练得炉火纯青——顺木纹、逆木髓,蜂蜡打磨七七四十九遍,刻出的梳篦不仅纹理流畅、手感温润,还承袭了阴沉木避邪驱煞的特性,深得街坊邻里乃至外地客商的信赖。

只是近来,苏墨总觉得铺子里有些不对劲。

倒不是生意不好,恰恰相反,开春后订梳篦的人络绎不绝,连上海、南京的客商都专程派人来订。可不知为何,铺子里总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挥之不去的霉味,像是藏在旧物深处的阴潮,即便天晴时开窗通风,也散不去分毫。更奇怪的是,他夜里守铺时,总听到后院的储物间里,传来细微的“沙沙”声,像是有人在用指甲刮擦木板,可每次起身去看,储物间里又空无一人,只有堆在角落里的旧木料和工具,在月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

今日一早,雨势稍歇,苏墨想着趁空整理一下储物间——那里堆着祖父留下的一些旧图纸、老工具,还有几块存放了几十年的阴沉木,有些已经被虫蛀得厉害,再不放晴晾晒,恐怕就要彻底废掉了。

储物间在铺子后院,朝北的窗户早已破损,糊窗的油纸烂了大半,雨水顺着窗缝渗进来,在地面积成一滩滩水渍,倒映着头顶蛛网的影子,像是一张张破败的罗网。墙角堆着的木料上长满了墨绿色的霉斑,空气中的霉味比前院更浓,还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腥气,像是某种东西腐烂的味道。

苏墨皱了皱眉,从墙角拿起一把扫帚,先将地面的积水扫出去。扫到储物间最里面的角落时,扫帚突然碰到了一个硬邦邦的东西,埋在一堆破旧的棉絮和木屑里。

“这是什么?”

苏墨心中好奇,放下扫帚,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拨开棉絮和木屑。那东西渐渐显露出来——是一个巴掌大小的樟木箱,箱体发黑,铜锁早已锈蚀,上面刻着的缠枝莲纹也被岁月磨得模糊不清。箱子不大,却异常沉重,苏墨费了些力气才将它拖了出来。

他认得这箱子,是祖父年轻时用的工具箱,小时候他曾见过祖父用它装过刻刀和图纸,后来不知为何,就被藏在了储物间的角落里,渐渐被人遗忘。

“祖父当年为什么要把它藏得这么深?”

苏墨心中疑惑,伸手想去掰那锈蚀的铜锁,指尖刚触到箱体,就觉得一股刺骨的凉意顺着指尖传来,不是阴沉木的温润凉,而是带着一股阴寒的冷,像是摸到了一块冰,冻得他指尖发麻。

更奇怪的是,箱子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动,隔着薄薄的樟木板,能感觉到一丝微弱的震动,像是人的脉搏在跳动,若有若无,却异常清晰。

苏墨的心跳莫名快了几分。他定了定神,从腰间掏出一把小刻刀——这是他日常用的工具,刀柄是用祖父留下的阴沉木做的,刀刃锋利无比。他用刻刀撬动锈蚀的铜锁,“咔嚓”一声,铜锁应声而断,散成几块锈迹斑斑的碎片。

他深吸一口气,缓缓掀开了樟木箱的盖子。

箱子里铺着一层暗红色的绒布,早已褪色发黑,上面还沾着一些暗红色的斑点,像是干涸的血迹,又像是被什么东西浸染的污渍。绒布上放着几样东西:一本泛黄的线装书,封面已经破损,上面写着“苏门篦法”四个字,是祖父留下的祖传手艺秘籍;一把锈迹斑斑的旧刻刀,刀刃已经卷了边,显然是用了几十年的老物件;还有一个用布包裹着的东西,巴掌大小,形状不规则,摸起来硬邦邦的,像是一块石头。

苏墨先将线装书和旧刻刀拿出来,放在一旁的木板上,然后伸手去拿那个被布包裹着的东西。包裹的布是普通的粗棉布,已经变得又干又脆,一碰就掉渣。他小心翼翼地解开布条,里面的东西露了出来——

那是一块残破的骨片,约莫半个手掌大小,边缘参差不齐,像是被人硬生生掰断的。骨片呈黄白色,质地细密,表面泛着一层淡淡的光泽,仔细看去,上面竟刻着细密的缠丝纹,与祖父当年打造的缠丝篦上的纹路,一模一样!

“这是……缠丝篦的残片?”

苏墨心中巨震。他从小就听祖父讲过缠丝篦的故事——那是祖父年轻时遇到的一件邪物,沾染了无数冤魂的怨气,后来祖父联合友人,历经艰险才将其毁掉,镇压在了曾祖父的坟前。可眼前的这块残片,分明就是缠丝篦的一部分,怎么会出现在祖父的旧工具箱里?

他伸手想去触摸那残片上的缠丝纹,指尖刚触到骨片,就觉得一股比樟木箱更甚的阴寒袭来,顺着手臂往上窜,冻得他浑身打了个寒颤。更让他毛骨悚然的是,那缠丝纹像是活的一般,被他的指尖一碰,竟微微蠕动了一下,像是有无数根细小的丝线在骨片下游走。

“这……这不可能!”

苏墨猛地缩回手,心脏“咚咚”狂跳,几乎要跳出胸腔。他看着那块残片,只见上面的缠丝纹在阴暗中泛着淡淡的青光,那些纹路交织缠绕,像是一张张缩小的人脸,在骨片上扭曲、挣扎,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

就在这时,他注意到残片的边缘,沾着一丝暗红色的污渍,像是干涸的血迹。他想起祖父临终前曾说过的话:“缠丝篦乃阴邪之物,以冤魂为引,以人血为媒,稍有不慎,便会引煞上身。”

难道说,这块残片上的血迹,就是当年沾染的人血?

苏墨正想再仔细看看,忽然觉得指尖一阵刺痛。他低头一看,原来是刚才用刻刀撬铜锁时,指尖被锋利的刀刃划了一道小口,鲜血正从伤口处渗出来,滴落在地面的水渍里,晕开一朵朵细小的血花。

他下意识地抬手,想擦掉指尖的血迹,可就在这时,那块放在木板上的缠丝篦残片,突然发出一阵微弱的青光,像是被什么东西吸引了一般,朝着他的指尖飞来。

“不好!”

苏墨心中一惊,想要躲闪,可那残片的速度极快,瞬间就贴在了他流血的指尖上。

“滋滋——”

鲜血接触到残片的瞬间,发出了刺耳的声响,像是水滴落在滚烫的烙铁上。残片贪婪地吸食着他的鲜血,上面的缠丝纹瞬间变得鲜红,像是有血液在纹路里流动,那些扭曲的人脸也变得更加清晰,像是要从骨片里钻出来一般。

苏墨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吸力从残片上传来,指尖的血液被快速吸食,同时,一股阴冷的气息顺着指尖钻进他的体内,像是无数根冰针,在他的血管里游走,冻得他浑身僵硬,动弹不得。

他的脑海里,突然涌入无数混乱的画面——漆黑的窑厂、青黑色的火焰、张牙舞爪的冤魂、一个身穿道袍的老者在疯狂地吟唱咒语……这些画面碎片般闪过,带着浓烈的血腥气和怨气,让他头晕目眩,几乎要昏厥过去。

“祖父……救我!”

苏墨下意识地嘶吼一声,用尽全身力气,想要甩掉指尖的残片。可那残片像是生在了他的指尖上,无论他怎么用力,都无法摆脱,反而吸食血液的速度越来越快,他的脸色渐渐变得苍白,嘴唇也开始发紫。

就在他快要支撑不住的时候,腰间的阴沉木刻刀突然发热,一股温润的木香顺着刀柄传来,流遍他的全身。那股阴冷的气息遇到木香,像是遇到了克星,瞬间减弱了不少,残片上的红光也黯淡了下去。

苏墨趁机用力一甩,指尖的残片终于被甩了出去,落在地上,发出“嗒”的一声轻响。

他踉跄着后退几步,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大口喘着粗气,指尖的伤口还在流血,可那股阴冷的气息已经渐渐消散,脑海里的混乱画面也消失了。他看着地上的残片,只见上面的缠丝纹又恢复了淡淡的青光,静静地躺在地面的水渍里,像是一块普通的骨片,可苏墨知道,这东西绝非凡物,刚才的一切,绝不是幻觉。

他缓了缓神,小心翼翼地捡起地上的残片,用刚才的粗棉布重新包裹好,揣进怀里。他不敢再放在储物间里,也不敢随意丢弃——祖父当年既然将它藏在工具箱里,而不是与缠丝篦的主体一起镇压在曾祖父坟前,必然有他的道理。

就在这时,他注意到刚才放在木板上的那本《苏门篦法》,书页被风吹得翻了开来,其中一页上,用祖父的笔迹写着几行小字,墨迹已经泛黄,却依旧清晰可辨:

“缠丝篦,煞所聚,碎其体,难灭其魂。残篦藏煞,遇血则醒,引邪祟,乱心神。传至后世,非遇大劫,不可动之。若遇缠丝复现,当寻青溪之源,觅红衣之影,方能解此厄。”

苏墨的心跳猛地一沉。

祖父的意思是,缠丝篦虽然被劈碎了,但它的煞气并没有消失,残片遇血就会苏醒,引来邪祟。而想要破解这个劫难,必须找到“青溪之源”,寻找“红衣之影”。

青溪之源?是乌镇的青溪吗?祖父年轻时,就是在乌镇遇到的缠丝篦。

红衣之影?又是什么?是指某个身穿红衣的人,还是某种与红色有关的东西?

无数个疑问涌上苏墨的心头,让他越发觉得,这块残片背后,藏着一个巨大的秘密,而祖父当年,似乎也没有将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他。

他正想将书合上,忽然看到书页的角落里,还画着一个小小的图案——那是一个扭曲的缠丝纹,纹路的中央,嵌着一个细小的人脸,与人脸相对的位置,画着一个小小的红点,像是一滴血,又像是一盏灯。

这个图案,与他刚才在残片上看到的缠丝纹,几乎一模一样!

苏墨的心里,突然升起一股强烈的不安。他总觉得,这块残片的苏醒,绝不是偶然,而祖父留下的这些线索,似乎在预示着,一场更大的劫难,即将来临。

就在这时,铺子前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破了后院的寂静。

“有人在吗?苏师傅,请问有人在吗?”

敲门的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带着几分焦急,还有一丝难以掩饰的颤抖,在这阴雨的清晨,显得格外突兀。

苏墨定了定神,将《苏门篦法》和旧刻刀放回樟木箱,锁好箱子,重新推回角落,然后揣着包裹着残片的棉布,转身朝着前院走去。

他走到铺子门口,透过门缝往外看——

门口站着一个身穿蓝布衫的女人,约莫三十多岁,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脸颊上,脸上带着浓重的黑眼圈,眼神慌乱,像是受了极大的惊吓。她的手里,紧紧攥着一块红色的绣帕,绣帕的边角已经磨损,上面绣着的缠丝纹,与残片上的纹路,一模一样!

更让苏墨感到诡异的是,那女人的脸色苍白得像纸,嘴唇却红得异常,像是涂了一层厚厚的胭脂,又像是沾染了鲜血。她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死死地盯着铺子的大门,像是在害怕什么,又像是在等待什么。

“你是……”苏墨打开门,强压下心中的不安,问道。

女人看到苏墨,像是看到了救命稻草一般,猛地扑上前来,抓住他的胳膊,声音颤抖着说道:“苏师傅,求求你,救救我!我……我家男人,他……他出事了!”

苏墨能感觉到,女人的手冰凉刺骨,像是刚从冰水里捞出来的一般,而且她的指尖,也沾着一丝淡淡的腥气,与储物间里的霉味混合在一起,让他胃里一阵翻涌。

他低头看了一眼女人手里的红绣帕,只见绣帕上的缠丝纹,像是活的一般,在阴暗中泛着淡淡的红光,与他怀里的残片产生了一种莫名的共鸣,让他怀里的残片微微发烫。

“你家男人怎么了?”苏墨不动声色地抽回胳膊,问道。

女人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声音带着哭腔:“他……他死了!死得好惨!脸上……脸上全是缠丝纹,像是被什么东西勒过一样,眼睛睁得大大的,像是看到了什么极其恐怖的东西!”

缠丝纹?

苏墨的瞳孔骤然收缩,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

祖父留下的字条里说,残篦醒煞,会引邪祟。如今残片刚遇血苏醒,就有人带着绣有缠丝纹的绣帕找上门来,说自己的男人死于缠丝纹之下。

这绝不是巧合!

“你家男人,是在哪里出事的?”苏墨的声音,不自觉地变得凝重起来。

女人抬起头,看着苏墨,眼神里充满了绝望:“就在……就在乌镇的青溪边上。他昨天去乌镇送货,晚上就没回来,今天一早,就有人发现他死在了青溪岸边的老槐树下……”

乌镇!青溪!

苏墨的心跳瞬间提到了嗓子眼。祖父留下的线索里,“青溪之源”指的就是乌镇的青溪,而现在,第一个命案,就发生在了那里。

他看着女人手里的红绣帕,又摸了摸怀里发烫的残片,心中已然明白——玄阴子背后的邪术组织,果然没有消失。他们再次出现,而且用的,还是与缠丝篦有关的邪术。

一场围绕着缠丝纹、青溪、红衣之影的诡异命案,已经拉开了序幕。

而他,苏门梳篦的第四代传人,带着这块苏醒的缠丝篦残片,注定要踏上这条充满凶险的道路,揭开隐藏在江南烟雨背后的,更深层的阴邪秘密。

“你先别急,”苏墨深吸一口气,眼神变得坚定起来,“带我去看看你家男人的尸体,或许,我能帮你找到真相。”

女人听到这话,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连连点头:“好!好!苏师傅,我这就带你去!只要能找到害死我男人的凶手,我什么都愿意做!”

苏墨转身回到铺子里,拿起墙上挂着的雨伞和祖父留下的阴沉木刻刀,揣好怀里的残片,对女人说道:“走吧。”

两人撑着雨伞,踏着青石板路上的积水,朝着城外走去。雨又开始下了起来,细密的雨丝打在伞面上,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无数只虫子在爬行。远处的苏州城,笼罩在一片迷蒙的烟雨之中,青瓦白墙的房屋渐渐变得模糊,像是一幅被墨汁晕染的画,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阴冷与诡异。

苏墨看着前方女人的背影,又摸了摸怀里发烫的残片,心中清楚,这一去,必定是九死一生。可他是苏珩的孙子,是苏门梳篦的传人,守护江南的安宁,揭开邪术组织的真面目,是他义不容辞的责任。

而他不知道的是,在他离开铺子后,储物间里那个被他推回角落的樟木箱,突然轻微地震动了一下,箱盖的缝隙里,透出一丝淡淡的青光,紧接着,一阵细微的“沙沙”声,再次在空无一人的储物间里响起,像是有什么东西,正在从箱子里爬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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