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镇定自若和那份超然物外的气质,让家丁不由自主地信服了几分,连忙躬身引她入内。
张府内部极尽奢华,雕梁画栋,古玩珍宝随处可见,却透着一股缺乏人气的冰冷空旷感。
一路行来,几乎见不到什么仆从,显得异常冷清。
卧房内,浓重的药味经久不散。
曾经富态的张百万如今枯瘦如柴地躺在锦被之中,面色蜡黄,眼眶深陷,呼吸急促而不顺。
一副油尽灯枯之象。
他看到家仆引进来一位衣着素雅,还蒙着面纱的年轻女子,浑浊的眼中立刻闪过极大的失望和恼怒。
“咳咳……又是什么江湖骗子……穿得人模人样……就以为能……咳咳……糊弄老夫了?滚!”
他挣扎着想呵斥,却因激动引发一阵剧烈的咳嗽。
天心并未因他的无礼而动怒。
她缓步走至床前数步远的地方停下,目光在他脸上、身上淡淡扫过。
随即,她清冷的声音在房间里响起,不高,却压过了他的咳嗽声:
“张员外是否每日午后潮热,入夜则盗汗淋漓?胸闷如巨石压顶,呼吸艰难,且肋下时时胀痛,如针刺般牵连后背?不思饮食,强食则脘腹胀满,夜间难以安卧,即便入睡也多噩梦惊悸?”
她语速平缓,字字清晰。
“若我所料不差,痰中应带血丝,色暗红。”
张百万猛地瞪大了眼睛,犹如见鬼一般盯着天心,枯瘦的手颤抖地指向她:
“你……你……如何得知?!你尚未诊脉!甚至未曾近前!”
这些症状,尤其是痰中带血和噩梦惊悸这等私密之事,他严令禁止下人外传,眼前这女子竟如数家珍!
天心轻笑一声,笑声透过面纱显得有些模糊:
“医者,意也。病气发于内,形诸于外。员外之疾,皆写于颜面,显于气息,布于周身之‘场’。何须切脉近观?”
她顿了顿,语气斩钉截铁:
“你这病,我能治。”
张百万呼吸愈发急促,眼中爆发出强烈的求生欲,但旋即又被巨大的怀疑覆盖:
“不……不可能!多少名医圣手都来看过,皆言此病乃积劳成疾,忧思过甚,伤及五脏根本,已是药石无医,只能用药吊着性命……你一个黄毛丫头,竟敢口出狂言?!”
“他们治不了,是困于常理,未见根本,是他们无能。”天心自信直言,好像在说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我说能治,便是能治。而且,很好治。”
很好治?!
张百万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那些判了他死刑的名医若听到此话,怕是能气得呕血三升!
他死死盯着眼前这个神秘的女子。
她太年轻,那雾蒙蒙的面纱下隐约能看到她清丽的面容,清脆的声音,坦然的神色,身上没有半分江湖骗子的油滑,反而有种高山积雪般的清冷和笃定。
偏偏又能一眼看穿他所有最隐秘的痛苦……
强烈的矛盾感让他心神剧震。
求生欲最终压倒了一切。
他瘫软回去,喘着气,眸中交织着怀疑、绝望和最后一丝微弱的希望。
“……好……好!老夫就信你这一次!你若真能治好……半数家财,绝不食言!但若你治不好,或存心戏弄……”
他眼中闪过一抹商人的狠厉。
“放心,”天心语气依旧平淡,“我对你的家财没兴趣。我只要……”她目光扫过这间冰冷华丽的牢笼,“你按我的方子吃药,并且,回答我几个问题。”
她此刻尚未察觉,张百万这看似劳碌成疾,郁结难舒的病根深处,缠绕着一股几乎与他生命气息融为一体的顽固浊黑之气。
那黑浊之气才是名医们药石无效的真正原因。
天心开始了她的“问诊”。
这问诊,不单是问病,更是问心。
她先是开了几剂温和调理、疏肝解郁的寻常方子,稳住了张百万咳血和盗汗的症状,初步建立了一丝微薄的信任。
随后,她便以“需知病因深浅,方能根治”为由,日日来到这冰冷的豪宅,与张百万交谈。
她并不直接询问他的发家史,而是像闲聊般,从细微处入手。
她看着房中价值连城的玉雕,会说:
“这玉质温润,雕工却略显匠气,失了天然趣味。员外早年奔波时,可曾见过山野间未经雕琢的美玉?那才是天地灵秀所在。”
张百万闻言,蜡黄的脸上会露出一丝恍惚,喃喃道:
“美玉?那时候……只想着怎么把货卖出去,换钱吃饭……哪有心思想这个……”
她见桌上摆着精致的山珍海味,他却毫无胃口,便会说:
“饮食贵在适口暖心。员外可还记得,最初吃上一顿饱饭时,最想的是什么滋味?”
张百万眼神空洞地望着床顶的帷帐,沉默良久,才沙哑道:
“……一碗热乎乎的阳春面,上面卧个荷包蛋……那会儿觉得,世上最好吃的东西,莫过于此了。”
语气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怀念。
天心还会“无意间”问起府上为何如此冷清。
张百万的脸色便会瞬间阴沉下来,冷笑道:
“都是些养不熟的白眼狼!见我病了,都躲得远远的,生怕被我拖累!还不是贪图我的家产!”
“哦?”天心淡淡反问,“那员外可知,他们最初来到您身边时,所求为何?莫非一开始,便是为财而来?”
张百万猛地噎住,似乎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他脑海中闪过几张模糊的面孔,发妻在他微末时的相伴,老友在他困难时的援手……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身边的人只剩下唯唯诺诺的仆从和斤斤计较的生意伙伴?
通过一次次看似不经意的交谈,结合城中零散的传闻,张百万的人生画卷在天心面前缓缓展开……
一个出身贫寒、极度渴望摆脱贫困的青年,凭借聪明和狠劲,从最底层摸爬滚打起来。
他曾吃苦耐劳,也曾抓住机遇。
但巨大的生存焦虑和对贫穷的恐惧,让他逐渐迷失。
他开始克扣工钱、以次充好、巧取豪夺,将一切人情伦理都置于利益天平之下。
他就像滚雪球一样积累财富,同时也将自己滚成了一个孤家寡人,身边再无真心之人,只剩下冰冷的数字和永无止境的贪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