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镇捏着安妮塞来的帕子在廊下站了半宿。
蜜糖饼的甜香混着夜露浸进布料,他望着东边泛起鱼肚白时,阿里扎捧着铜盆从角门过来,水蒸汽里带着股艾草味:“三少爷,贝蒂夫人的马车已过了青石桥,基恩管家说要按贵族仪轨行茶礼。”
他低头看了眼腰间降魔杵,又摸了摸袖中那方还带着体温的帕子,指腹蹭过绣着并蒂莲的边角——安妮的女红到底生疏,针脚歪歪扭扭,倒比那些精绣的更烫人。
“备茶。”江镇接过面巾擦了把脸,青竹纹的中衣被晨露打湿了半幅,倒正好压下些燥意。
他站在月洞门前时,远远便见两匹雪蹄马拖着银漆马车停在银杏树下,车帘掀开的刹那,一位着墨绿织金褙子的妇人扶着鎏金拐杖下来,鬓边的东珠步摇随着动作轻颤,连影子都透着贵气。
“弗朗西斯伯爵。”妇人声音像浸过蜜的老茶,递来的素白帕子上绣着团莲,“老身贝蒂,安妮的姨母。”
江镇垂眸接过帕子,指腹触到帕角那枚极小的锁麟囊——这是贵族长辈考察晚辈时才会用的仪礼。
他抬眼时正撞进基恩管家的目光,那老仆立在贝蒂身后半步,灰袍上连褶皱都熨得极齐整,眼神却像把淬过冷泉的刀,正顺着他束发的玉簪、腰间的玉佩、甚至鞋尖沾的泥点慢慢刮过。
“贝蒂夫人请。”江镇侧身引着往花厅去,石径上的青苔被晨露浸得发亮,他刻意放慢脚步,听着贝蒂的拐杖点地声:“听闻伯爵上月在北境修了三十口甜水井?”
“北境多盐碱地,百姓饮水比吃粮难。”江镇替她掀开湘妃竹帘,“臣在《河渠志》里翻到过‘隔层滤沙法’,试了七回,第八回出水时......”他顿了顿,想起那日老妇捧着水碗哭出的褶皱里都浸着笑,“比蜜水还甜。”
贝蒂端茶的手顿了顿,茶盏与瓷托相碰发出轻响:“北境驻军的冬衣呢?”
“臣让商队从南境调了棉絮,又把往年积下的军毯拆了絮里子。”江镇望着她鬓边东珠映出的自己,“士兵们要守边墙,冻坏了手怎么握刀?”
基恩突然上前半步,袖中露出半截银尺——那是管家丈量器物的规矩,此刻却轻轻敲在花厅的榆木柱上:“柱础新换的?”
“前日暴雨,西廊柱础裂了道缝。”江镇摸出怀表看了眼,“匠户说用糯米浆拌石灰能固基,臣让他们今早辰时动工。”他指尖敲了敲桌案,“方才路过西廊,看见阿里扎正盯着匠人们和泥,说要亲自尝浆糊稠不稠。”
贝蒂突然笑了,眼角的细纹里浸着暖意:“安妮总说你像块冷玉,原是捂热了能暖人的。”她放下茶盏时,锁麟囊在帕子上滚了滚,“老身年轻时嫁去海顿公国,见过太多拿百姓当棋子的贵胄......”
“报——”
花厅的雕花门被撞开半扇,小书童跌跌撞撞扑进来,额角蹭着门框红了一片:“王、王储殿下的雷豹队冲过前院了!”
江镇霍然起身,降魔杵在腰间磕出闷响。
他听见院外传来铁器相击的脆响,是剔骨带着护卫队在拦人,却拦不住那声炸雷般的怒喝:“江镇!
你当本王是瞎的?“
门帘“唰”地被掀开,亚瑟王储裹着一身寒气闯进来,玄色披风扫落了案头的茶盏。
他腰间的星辰剑还带着鞘,剑柄却被攥得发白,金冠下的眉眼像淬了冰的火:“安妮昨日在紫藤架下说的话,当本王没听见?”
贝蒂的拐杖“咚”地戳在地上,基恩已经退到她身后,手按在袖中不知握着什么。
江镇望着亚瑟泛红的眼尾——那是连夜纵马的痕迹,喉结动了动:“王储殿下这是......”
“你明知安妮是本王指给三皇子的侧妃!”亚瑟抓起案上的茶盘砸向江镇,青瓷碎片擦着他耳际飞过,“昨日月上柳梢时,本王就在紫藤架后!
你倒说说,是哪个胆大包天的,敢截本王给弟弟的婚约?“
江镇后退半步撞在花梨木博古架上,架上的钧窑瓷瓶晃了晃,落下来的碎瓷扎进他脚面。
他望着亚瑟腰间晃动的星辰剑穗——那是三皇子最爱的月白色,突然想起半月前宫宴上,三皇子确实盯着安妮的背影多看了两眼。
“王储殿下误会了。”江镇扯下衣襟裹住脚伤,血珠透过布料渗出来,“臣与安妮姑娘只是......”
“只是两情相悦?”亚瑟抽出星辰剑,寒光映得满室皆白,“本王的婚约,也是你能肖想的?”他剑尖挑起江镇的发带,玉簪“当啷”落地,“今日不把话说清楚,休怪本王的剑不认人!”
贝蒂突然用拐杖重重敲击地面,回声震得窗纸簌簌作响:“亚瑟殿下,这里是弗朗西斯伯爵的私宅。”她扶着基恩的手站起来,东珠步摇在晨光里晃出一片碎芒,“若要问罪,不妨等老身先替安妮姑娘求个说法——”
“住口!”亚瑟的剑尖转向贝蒂,却在离她咽喉三寸处顿住。
他望着贝蒂鬓边的东珠,突然想起先太后临终前攥着他的手说“贝蒂家的东珠,是能镇宫闱的”,握剑的手微微发抖,“今日之事,本王定要讨个公道!”
江镇弯腰捡起地上的玉簪,指腹擦去上面的尘土。
他望着亚瑟因愤怒而泛红的耳尖,又想起安妮帕子里还带着余温的蜜糖饼,突然觉得腰间的降魔杵烫得惊人——这柄跟着他历过九世劫的法器,此刻竟在催他动手。
院外传来雷豹的长嚎,是亚瑟的坐骑在撞门。
江镇望着剑尖映出的自己,突然笑了:“王储殿下若要公道,臣接下了。”他解下降魔杵握在手里,杵头的莲花纹在晨光里泛着青黑,“只是这公道,得等臣先替殿下理清楚......”
“理什么?”亚瑟的剑尖又往前送了寸许。
江镇望着他身后被撞开的雕花门,看见阿里扎正扶着老福耶往这边跑,老传教士怀里还抱着本《圣典》。
他突然想起《莲花宝鉴》里说“情劫起时,必有雷火相催”,喉间溢出声轻笑:“理一理,到底是谁,动了不该动的心思。”
星辰剑与降魔杵相碰的脆响,混着老福耶的惊呼声,在花厅里荡开一片回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