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听筒里传来一个带着几分热情乃至有些谄媚的声音：“赵处长，晚上好！冒昧打扰您休息了。我是京州市的丁义珍啊！”
赵德汉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丁义珍？京州市那位以擅长搞关系、拉项目闻名的副市长？他心中立刻拉起了警报，自己与这位丁副市长素无往来，对方此时来电，目的绝不简单。 他语气保持着客气与疏离：“丁市长，你好。请问有什么事吗？”
“哎呀，没什么大事，”丁义珍在电话那头笑呵呵地说，“听说赵处长您回汉东参加母校的校庆，真是巧了。我这边有几位朋友，久仰赵处长大名，一直想找机会认识一下，不知道赵处长您什么时候方便，赏光一起吃个便饭？”
赵德汉心中冷笑，果然是宴无好宴。他不想与这些人过多牵扯，但对方毕竟是实权副市长，明面上也不便直接得罪。 他略一沉吟，找了个借口：“丁市长太客气了。我明天白天已经安排了行程，要回吕州老家一趟看看老人，恐怕没时间。晚上再看情况吧？”
丁义珍一听，立刻热情地追问：“回老家？哎呀，这是大事！需要安排用车或者当地接待吗？您一句话，我马上安排妥当！”
“不必了，谢谢丁市长好意。”赵德汉立刻回绝，语气坚定，“省厅这边已经安排好了，不劳烦丁市长了。” 他刻意点出“省厅”，既是陈述事实，也带着一丝不愿与地方官员走得太近的暗示。
挂断电话，赵德汉看着窗外汉东省的夜景，心中那份因校庆和高育良谈话而泛起的波澜尚未完全平复，又添了一丝隐忧。丁义珍这个名字，像一颗投入湖面的石子，预示着某些他不想面对却又无法完全回避的事情，正在悄然逼近。
第二天一早，赵德汉先去了省国土资源厅，拜访了他的大学同学，现任厅长刘文辉。两人叙了叙旧，刘文辉得知他要回老家，便热情地安排厅里的公务车送他回去。赵德汉本想拒绝，但想到乘坐厅里的车确实更方便，也能避免一些不必要的麻烦，便接受了老同学的好意。
车子驶离省城，朝着吕州市吕山县芙蓉镇的方向开去。越是接近家乡，赵德汉的心情越是复杂，既有即将见到母亲的期盼，也有一丝近乡情怯。他原本打算低调回家，看一眼母亲，尽尽孝心就返回京城，不想给地方上添任何麻烦。
然而，当车子缓缓驶入芙蓉村村口时，眼前的景象让他大吃一惊！
村口的道路上，竟然拉起了一条红色的横幅——“热烈欢迎赵德汉处长回乡省亲”！以镇党委书记赵山、镇长赵海为首，连同村支书赵天等一众乡镇干部，早已穿戴整齐，列队等候在那里。周围更是围满了看热闹的乡亲们，孩子们踮着脚尖，大人们脸上洋溢着淳朴而热情的笑容。
赵德汉一下车，就被这阵仗弄得有些手足无措。他连忙快步上前，与赵山等人一一握手，口中连连说道：“赵书记，赵镇长，各位领导，太客气了！这怎么敢当，我就是回家看看母亲，怎么敢劳动大家……
镇党委书记赵山紧紧握着他的手，脸上堆满了笑容：“赵处长，您这话就见外了！您是我们芙蓉镇走出去的骄傲，是咱们全镇的光荣！您这算是衣锦还乡，我们作为地方父母官，来迎接是应该的，也是表达我们对您的敬意嘛！”
他凑近一步，压低了些声音，带着几分讨好地说道：“不瞒您说，还是高省长的秘书陈诚同志亲自打电话到镇上，告诉我们您今天要回来的。高省长对您真是关怀备至啊！”
听到“高省长”和“陈诚秘书”这几个字，赵德汉心中猛地一震，一股暖流夹杂着更深的警醒涌上心头。高省长昨天才和他谈过话，今天秘书就通知了地方……这绝非简单的关心，更像是一种无声的提醒和一种无形的保护。高省长这是在告诉他，他赵德汉，在被人关注着，既可能是善意的，也可能是恶意的。
在众人的簇拥下，赵德汉回到了自家那熟悉的院落。母亲听到动静，早已站在门口张望。看到儿子回来，老人脸上笑开了花，但岁月的风霜在她脸上刻下的皱纹，还是让赵德汉看得心头一酸。他快步上前扶住母亲，声音有些哽咽：“妈，我回来了。您……您好像又瘦了。”
走进屋里，赵德汉发现家中的电视机、抽油烟机、洗衣机等电器都焕然一新。他愣了一下，看向母亲。老人连忙解释道：“这些都是今天早上，赵书记他们派人送过来的，说是……是什么基金会给的。”
旁边的赵山立刻接口，语气诚恳：“赵处长，您别误会。这是咱们省里‘烈属军属关爱基金会’的正常慰问。你应该听说，是陈岩石陈老牵头而成立的“烈属军属关爱基金会”，您父亲是参加过抗美援朝的烈士，你们家是正儿八经的烈属，完全符合慰问条件！我们之前三番五次请老太太去领慰问金，老太太总说要把钱留给更困难的人，说什么也不肯要。我们实在没办法，才想着用慰问金置办些实用的家电，直接给老太太送过来，改善一下生活条件。这完全符合政策，请您一定放心！”
赵德汉看着赵山那看似坦荡的表情，心中却是明镜似的，陈老牵头成立的“烈属军属关爱基金”，他当然知道，但 如此巧妙，背后少不了高省长那通电话的效应。他既感激高育良的暗中照拂，让他母亲生活得以改善，也更加深刻地体会到权力周边那无所不在的“人情”与“关照”，这既是温暖，也是陷阱。
家门口的空地上，已经摆开了传统的流水席，乡亲们热情地招呼赵德汉入座。席间，镇书记赵山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讲话，历数赵德汉是村里的第一个大学生，是全镇的骄傲；称赞他身居高位不忘本，长期资助村里贫困大学生；感谢他为镇上的铁矿厂、煤炭厂技术升级引进资金和技术；赞扬他为镇上的滞销农产品打通了京城销路……听着这些赞誉，赵德汉心中并无多少欣喜，反而有些不安。他做的这些事，本是分内之举和出于乡情，如今被放在这样的场合公开宣扬，味道似乎有些变了。
他也做了简短的发言，语气谦逊，再三感谢乡亲们的养育之恩和地方的照顾，强调自己只是做了该做的事。学生代表的发言更是让他感到肩上的责任重大。
煤炭厂、铁矿厂的厂长，农产品公司的经理轮番过来敬酒，感谢他的“帮忙”。赵德汉与他们应酬着，心中却保持着清醒，他只是利用合法渠道和信息帮家乡牵线搭桥，从未逾越红线。 他顺势提出，芙蓉镇作为革命老区，可以尝试发展“红色旅游”模式。赵山等人闻言，如获至宝，连声表示马上组织论证，着手规划。
热闹散尽，院子里只剩下母子二人。赵母拉着儿子的手，仔细端详着他，忽然叹了口气，语气变得严肃起来：“汉子，妈听说你当上处长了，是大官了。妈不懂你们官场上的事，但妈听村里人闲话，说你前面那个处长，就是因为贪了公家的钱，被抓进去了，老婆孩子都散了，他爹妈没脸见人，听说后来都……都没熬过去。”
老人家的眼眶有些湿润，紧紧攥着儿子的手：“你今天，就当着你爹的遗像，给妈发个誓！发誓你一辈子奉公守法，绝不贪公家一分钱，绝不干对不起你爹、对不起乡亲们的事！咱们老赵家，不能出让人戳脊梁骨的罪人！”
看着母亲苍老而严肃的面容，听着她那朴实却重如千钧的话语，赵德汉心中巨震。他“扑通”一声跪在父亲那面带威严的遗像前，举起右手，一字一句，发自肺腑地郑重发誓：“爹，妈，儿子赵德汉在此发誓！此生必定奉公守法，廉洁自律，绝不贪污腐败，绝不收受贿赂！如有违背，天打雷劈，不得好死，令祖先蒙羞！” 发完誓，他脑海中再次清晰地浮现出高育良昨晚讲述的那个“藏钱处长”的悲惨结局，更是感到一股寒气从心底升起。
留下五千块钱给母亲贴补家用后，赵德汉怀着复杂的心情，乘车返回了汉东大酒店。旅途劳顿加上心情起伏，他感到有些疲惫，便先洗了个澡，试图冲散心中的纷乱思绪。
然而，他刚擦干头发，丁义珍的电话又不依不饶地打了过来。
“赵处长，休息了吗？实在不好意思再次打扰。有点事情，想当面跟您聊聊，请教一下。车已经到酒店楼下了，您看……方便吗？”丁义珍的语气比昨天更加热切，甚至带着一丝不容拒绝的意味。
赵德汉眉头紧锁。他本能地想拒绝，但对方毕竟是副市长，接连邀约，自己一再推脱，于官场礼节上确实有些说不过去。而且，他也想看看，这丁义珍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他沉吟片刻，答道：“好吧，丁市长稍等，我这就下来。”
来到酒店门口，一辆黑色的豪华轿车已经等候在那里。上车后，车子径直开往郊外，最终驶入一个名为“山水庄园”的高档私人会所。环境清幽，装修奢华。
在服务员的引导下，赵德汉走进一个隐秘的包间。丁义珍立刻满面春风地迎了上来，他身边还站着一位气质干练、容貌姣好的女子，正是高小琴。
“赵处长，大驾光临，蓬荜生辉啊！”丁义珍热情地握手，然后介绍道，“这位是山水集团的总经理，高小琴女士。”
高小琴微笑着伸出手，落落大方：“赵处长，久仰了。”
赵德汉与高小琴轻轻一握，感受到对方目光中的审视与精明，心中警惕更甚。山水集团，赵瑞龙的企业，他早有耳闻。
包间里还有一个身材微胖、面带富态的中年男人。丁义珍继续介绍：“这位是京州煤炭公司的董事长，黄清源，黄总。”
黄清源连忙上前，双手握住赵德汉的手，语气带着几分讨好：“赵处长，您好您好！总算见到您了！”
几人落座，寒暄了几句，天南地北地聊了些不着边际的话题。赵德汉只是偶尔附和几句，大部分时间都在冷静地观察，心中盘算着他们今晚的真正目的。
果然，酒过三巡，丁义珍切入正题，他笑着对赵德汉说：“赵处长，黄总呢，是我们京州的优秀企业家，一直想扩大经营规模。他看中了本省边境的一个优质煤矿，各项手续在咱们京州和省里层面，基本上都跑得差不多了，估计很快就会报到您那里审批。这个项目对黄总的企业发展，对咱们京州的能源保障都很重要。还希望赵处长您到时候，能够多多关照，行个方便啊！”
丁义珍话音刚落，黄清源立刻从西装内袋里掏出一张银行卡，动作迅捷而又带着一丝鬼祟地推到赵德汉面前的桌布下，压低声音说：“赵处长，一点小小的见面礼，不成敬意。里面有五十万，密码是六个六。只要事情办成，后面还有重谢！”
就在赵德汉看着桌下那张小小的卡片，心脏剧烈跳动，脑海中母亲含泪的面容、高育良沉静的眼神、自己跪在父亲遗像前的誓言交织闪过，面临巨大抉择的瞬间——
一旁的高小琴，脸上带着优雅却又深不可测的笑容，适时地添上了最后一句话，声音轻柔，却如同惊雷在赵德汉耳边炸响：
“赵处长，帮个忙嘛。黄总他……其实也是赵瑞龙，赵公子的好朋友。”
包间里瞬间安静下来，空气仿佛凝固了。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赵德汉身上，等待着他的反应。那张薄薄的银行卡，此刻却重逾千斤，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收，还是不收？这已不仅仅是一笔钱的问题，更是站队，是原则与诱惑的殊死搏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