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界的风,带着郊区特有的尘土与草木混合的气息,吹过一栋灰白色建筑的铁艺大门。这里远离香港市区的繁华与喧嚣,门牌上镌刻着“慈心疗养院”几个字,是一家设施良好但位置僻静的精神疾病康复机构。
一辆黑色的奔驰轿车缓缓停在门外。张建国——如今已是朝阳集团安保部门负责人,也是林朝阳最信任的老兄弟之一——从车上下来。他穿着一身熨帖的深色西装,身形依旧挺拔,但眉宇间比年轻时多了几分沉稳与肃穆。他抬头看了看疗养院简洁而冰冷的门楣,眼神复杂,深吸了一口气,才迈步走了进去。
在院长办公室,一位姓李的女院长接待了他,语气平和而专业。
“张先生,程先生目前情况基本稳定,但认知功能存在严重障碍。他时而清醒,时而糊涂,大部分时间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对时间、空间的感知都很混乱。有攻击倾向,所以需要单独看护。”
张建国默默听着,点了点头:“我能去看看他吗?”
“可以,请跟我来。不过,请尽量不要刺激他。”
穿过几条干净却漫长、弥漫着消毒水气味的走廊,李院长在一扇紧闭的房门停下。房门上有一个小小的观察窗。她示意张建国可以透过窗户看看。
张建国凑近窗前。房间很简洁,一张床,一个固定在墙上的小桌,几乎没有多余的家具。一个穿着蓝白条纹病号服的男人,背对着门口,蜷缩在床角,面朝着墙壁,肩膀微微耸动,似乎在低声念叨着什么。那背影瘦削、佝偻,透着一股难以言说的凄凉与孤寂。尽管早有心理准备,张建国还是一眼就认出,那就是程建军。昔日那个意气风发、眼高于顶,甚至带着几分阴鸷的程建军,如今只剩下这具形销骨立的躯壳。
“他经常这样,面壁自语,一坐就是半天。”李院长轻声解释。
“我进去和他说几句话。”张建国语气平静,但带着不容拒绝的坚定。
李院长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拿出钥匙,打开了房门。“请控制时间,如果有任何情况,按墙上的呼叫铃。”
张建国走了进去,房门在身后轻轻合上。房间里的程建军似乎并未察觉有人进来,依旧面对着墙壁,絮絮叨叨。
“我是大学生……我本来……应该留校……应该当官的……”声音含糊不清,带着痴傻的腔调,反复重复着类似的片段。
张建国就站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静静地听着。眼前这个疯癫的男人,与记忆中那个在知青点算计这个、算计那个,回到城里后更是变本加厉、不择手段往上爬的程建军,形成了无比尖锐的对比。他心里没有多少快意,反而涌起一种难以名状的悲凉。天理循环,报应不爽,这八个字,在此刻显得如此具体而残酷。
他清了清嗓子,尽量用平稳的声调开口:“程建军。”
床角的身影猛地一颤,絮叨声戛然而止。程建军慢慢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来。他的脸色是一种不健康的苍白,眼窝深陷,眼神涣散而无神,嘴角还挂着一丝不明所以的口水。他呆呆地看着张建国,看了很久,浑浊的眼珠里似乎有极其微弱的光闪烁了一下,像是在努力辨认着什么。
张建国没有催促,只是平静地回视着他。
忽然,程建军咧开嘴,露出了一个痴痴傻傻的笑容,那笑容扭曲而诡异。他用一种近乎孩童般的天真,却又带着某种执念的语气,含糊地问:
“苏萌……还好吗?”
这句话如同一声惊雷,在张建国心中炸响。他万万没想到,在程建军这几乎一片混沌的脑海里,在那些关于野心、财富、仇恨的碎片都被磨灭之后,最终残留的,竟然是一个早已远离他生命的女人的名字。
苏萌。那个曾经让韩春明魂牵梦绕,也让程建军费尽心机想要得到,最终却谁也没有选择的女子。那段属于青春、属于插队岁月、属于他们所有人的爱恨纠葛,早已被时代的洪流和各自的选择冲散,埋葬在记忆深处。
程建军这个问题,问得如此不合时宜,如此荒诞,却又如此残忍地揭开了岁月的痂。
张建国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他看着程建军那满是期盼和茫然的傻笑,所有准备好的、代表林朝阳说的那些关于“了断”与“安置”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他能说什么?告诉他苏萌早已嫁作人妇,生活平静?还是告诉他,他们这一代人,早已在时代的浪潮中各奔东西?
对于眼前这个连自己是谁都快忘记的人,任何答案都失去了意义。
张建国沉默着,那沉默在消毒水气味弥漫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沉重。他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蜷缩在床角的程建军,仿佛要将这幅景象刻在心里。然后,他什么也没说,猛地转过身,步伐有些匆忙,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踉跄,拉开了房门,径直走了出去,再也没有回头。
门外,李院长关切地看着他。张建国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他随着院长回到办公室,迅速办完了所有手续,以林朝阳的名义,预付了程建军未来二十年最高标准的治疗和看护费用。
“请确保他在这里,安度余生。”张建国在文件上签下自己的名字,声音有些沙哑。
“请您和林先生放心,这是我们的职责。”
走出慈心疗养院的大门,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张建国坐回车里,却没有立即发动。他透过车窗,回望着那栋灰白色的建筑,它像一个与世隔绝的孤岛,囚禁着程建军残破的灵魂,也埋葬了一段充满算计与背叛的过往。
他拿出手机,拨通了林朝阳的电话。
“朝阳,事情办完了。”他顿了顿,补充道,“他……已经什么都不记得了。”
电话那头,林朝阳沉默了片刻,只回了三个字:“知道了。”
通话结束。张建国发动汽车,驶离了这片压抑的土地。车窗外,景物飞速倒退,他的脑海中,却反复回荡着程建军那句痴傻的问话:
“苏萌……还好吗?”
这个问题,不会有答案,也不再有意义。这,或许就是林朝阳给予程建军,最后的,也是最彻底的“仁慈”与了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