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脑勺挨的那一下,带着点农村老太太特有的、恨铁不成钢的力道,不轻不重,却把李四平脑子里那点混沌和属于成功商人的矜持,全给拍散了。
“老小!发什么癔症!五个叉烧包,一块钱,收钱!”赵腊梅,他那昨天还围着锅台、院里鸡鸭转的老娘,嗓门洪亮,带着一股子不容置疑的利索劲儿,几乎要压过码头清晨嘈杂的人声。
李四平一个激灵,下意识地接过对面工人递过来的一张皱巴巴的纸币,塞进那个他自己缝的、怎么看怎么寒酸的钱包里,同时手脚麻利地用厚草纸包了五个鼓胀胀、泛着油光的叉烧包递过去。
“谢了啊兄弟,吃着好再来!”
他扯出个笑容,喉咙还有点干涩。
那工人点点头,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口,烫得直呵气,嘴里含糊地赞了句“香”,便匆匆挤进熙攘的人流。
李四平这才得了空,偏头去看他老娘。
赵腊梅占据了牛车板子的另一头,她面前是两个硕大的木桶,里面是深褐色、咕嘟咕嘟冒着小泡的茶叶蛋卤汁,浓烈的香气混合着五香和酱油的味道,霸道地弥漫开来。
老太太身上系着个洗得发白的旧围裙,袖子挽到胳膊肘,露出晒成小麦色、略显干瘦却异常有力的手臂。
“茶叶蛋!香喷喷的茶叶蛋!1毛一个,1毛一个!走过路过别错过嘞!”她声音不高,却极具穿透力,脸上堆着恰到好处的热情笑容,眼睛像探照灯一样扫视着过往那些穿着工装、步履匆匆的男人们。
看见有目光停留的,她便立刻追加一句:“大哥,来几个?顶饿!干活有劲儿!”
这架势,这话术……李四平看得有点发懵。
昨天,他把两个娃和老娘带回家后,满心只想赶紧回屋瘫一会儿。
下午要去收鸡蛋,晚上还得发面、调馅儿,拢共睡不了几个钟头。
重生回来这两天,靠着前世那点对于食物品质的苛刻和营销的小聪明,茶叶蛋加包子,确实赚了小一百块,在这工人月薪普遍五十上下的年头,堪称暴利。身体是实在累得够呛。
可老娘没放过他。神神秘秘把他拽进屋里,支开孩子,关紧门,第一句就是:“老小,跟妈说实话,赚了没?多少?”
他当时困得眼皮打架,含混地答:“没多少,就百来块。”
老太太当时那表情,李四平现在想起来都觉得好笑。先是愣住,像没听清,紧接着眼珠子都瞪圆了,一把攥住他胳膊:“啥?你说啥?百来块?你说清楚了!”
他只好翻着白眼又重复一遍。
赵腊梅当然是听清了,只是不敢相信。农民家庭,谁家不养鸡?谁没去镇上卖过鸡蛋?换来的钱通常也就够买点盐巴、肥皂。两天百来块?这超出了她的认知范围。
她狐疑地上下打量他,最后得出结论:“真的?卖鸡蛋那么赚钱?……不行,明儿个我跟你一起去,给你打个下手。”
他当时还劝:“出摊可累。”
老太太嗤之以鼻:“切,你老娘啥累活没做过?收钱还能把自己个给累着?”
于是,就有了今天这一出。
天不亮,他就驾着借来的牛车,拉着连夜赶工出来的五百个茶叶蛋、四百个叉烧包、三百个白菜酱肉包和三百个干菜猪肉包,以及精神抖擞的老娘,再次来到了这个熟悉的码头。
然后,他就从主角,变成了给他老娘打下手的。
此刻,赵腊梅正熟练地用一个小笊篱从卤汁里捞出一个深褐色的茶叶蛋,蛋壳敲得碎而不落,对着一位犹豫的客人笑道:“大兄弟,尝尝嘛,俺家独门卤方,不好吃不要钱!”那工人被她笑得不好意思,摸出三毛,买了三个。
李四平看着老娘那精准的揽客、娴熟的售卖,还有那眼神里闪烁的精明和……享受?他心里头那点属于重生者的优越感,正在一点点崩塌。
见鬼了。他上辈子白手起家,摸爬滚打几十年,历经风雨,最终建立起一个庞大的商业帝国,什么阵仗没见过?自认在商海沉浮中,练就了一身铜皮铁骨和敏锐嗅觉。
可眼下,他这个重生者,在他那本该是典型农村妇女的老娘面前,竟显得有点……稚嫩?
这吆喝的分寸,这察言观色的本事,这对于顾客心理那近乎本能的拿捏……难怪他上辈子能成巨富,搞不好这经商的天赋,根子在这儿呢!
“老小!愣着干啥!那边几个下工的过来了,快,包子准备好!”赵腊梅又是一声低促的提醒,顺便用胳膊肘捅了他一下。
李四平赶紧收敛心神,应了一声:“好嘞!”
忙碌再次加剧。母子二人,一个主攻茶叶蛋,一个负责包子和收钱,配合竟是出乎意料的默契。
赵腊梅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不仅能招呼自己这边的客人,还能抽空帮李四平维持一下排队秩序,或者提醒他哪个馅儿的包子快没了。
牛车周围热气腾腾,食物的香气和人声的喧嚣交织在一起,构成一幅充满生命力的市井画卷。
阳光渐渐变得强烈,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微尘,也照在赵腊梅渗出汗珠、却焕发着一种奇异光彩的脸上。
李四平偷眼看着,心里五味杂陈。他记忆里的母亲,总是愁苦的,为了一分钱斤斤计较,为了家里的吃穿用度唉声叹气,身形佝偻,被生活重担压得透不过气。何曾有过这般……神采飞扬?
五百个茶叶蛋,四百个叉烧包,三百个白菜酱肉包,三百个干菜猪肉包。
足足一千多个吃食,在刚过九点的时候,竟然卖得干干净净!最后一个白菜包递出去后,李四平看着空荡荡的蒸笼和见底的木桶,长长吁了口气,感觉胳膊腿都不是自己的了。
他习惯性地想去摸烟,却摸了个空,这才想起自己现在是个穷光蛋,而且这年头也没那习惯。
“我的个老天爷……”
旁边,赵腊梅看着那个被塞得鼓鼓囊囊、沉甸甸的钱包,手都有些发颤。
她虽然一直在帮忙收钱找零,但零散的钱币和此刻汇聚一处的视觉冲击力,完全是两回事。
那里面,是实实在在的,接近两百块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