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心殿内，龙涎香在沉重的空气里几乎凝滞。烛火跳跃，将昭元帝沈穹的身影投在冰冷的金砖上，拉长、扭曲，如同潜藏在暗处的鬼魅。他刚刚批阅完一份关于边关将领异动的密折，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呵……”一声极轻的、带着无尽冷意的嗤笑从他喉间溢出。将领？兵权？这天下，还有什么比坐在身下这张龙椅上，更能让人洞察人心的贪婪与叵测？连他自己的骨血，都不能例外。
他缓缓靠向龙椅背，抬手捏着紧蹙的眉心，试图驱散那阵阵袭来的钝痛，以及更深处的、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空茫。脑海中，却不期然地浮现出几张稚嫩却已初现锋芒的脸孔——太子看似温顺眼底的算计，老六沈奕宸那越来越难以掌控的隐忍与能力，还有其他几个儿子或明或暗的小动作……
没有兄友弟恭。从来都没有。
是他，亲手掐断了这种可能。从他们启蒙识字起，他就有意无意地让他们彼此竞争，给予又剥夺，赞赏又打压。他乐于见到他们互相猜忌，互相制衡。因为只有如此，他们才没有余力，联合起来，觊觎他这把唯一的龙椅。皇权，不容分享，不容挑战，哪怕来自血脉至亲。阴鸷与狠辣，早已浸透了他的帝王心术，成了他维系这至高权力的本能。
思绪飘忽间，眼前仿佛出现了另一番景象。
那个总是穿着一袭素白衣裙的女子，站在梅树下，回过头来，眉眼温柔，带着一丝淡淡的愁绪，却依旧清澈地望着他，如同他们初遇时那般。“穹哥，”她轻声唤着，不再是疏离的“陛下”，“若我们的宸儿，能像寻常百姓家的孩子一样，有个真心待他的兄弟，该多好……”
那声音轻柔，却像一根尖锐的刺，猝不及防地扎进沈穹心里最隐秘的角落。他曾许诺给她和他们的孩子一个安稳，最终却将她逼入了冰冷的深宫泥沼，连同他们之间最后一点温情，也碾碎在无尽的猜忌和权谋之下。她是怎么死的？是郁郁而终，还是……他不敢深想，那念头如同毒蛇，噬咬着他的五脏六腑。
画面陡然一转。
华服温婉的淑妃，此刻卸去了所有伪装，眼中是淬了毒般的恨意，直直地瞪着他，嘴角带着讥讽的弧度：“陛下！您坐拥天下，可曾得到过一丝真心？臣妾恨你！婉然姐姐更是被你辜负至死！你这孤家寡人，注定要在这龙椅上，孤独终老！”
“闭嘴！”沈穹猛地一挥袖，仿佛要打散那令他心悸的幻影，御案上的茶盏被扫落在地，发出刺耳的碎裂声。空旷的殿内回响着他略显急促的呼吸。
内侍吓得跪伏在地，瑟瑟发抖，不敢出声。
沈穹胸口剧烈起伏着，那双惯看风云掌控生死的眼眸里，第一次泄露出一丝近乎狼狈的慌乱。孤独终老？辜负？不！他是天子！是这万里江山的主人！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稳固沈氏江山，为了这千秋基业！他何错之有？
婉然的温柔，淑妃的恨意，儿子们的争斗……所有的一切，最终都指向了他自己。
一股莫名的暴戾之气涌上心头。都是他们！是他们的存在，才让他不得不如此！是这皇位，注定了他必须冷血无情！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情绪，眼神重新变得冰冷坚硬，甚至比之前更加幽深难测。那片刻的动摇与自省，被他狠狠地摁灭，转而化为更偏执的坚信。
他错了？不，他永远不会错。
错的，是这世间人心的贪婪，是这皇位无上的诱惑，是那些……试图挑战他权威让他产生软弱的任何人！
他缓缓坐直身体，目光扫过地上碎裂的瓷片，声音恢复了帝王的冰冷与威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收拾干净。”
“传朕旨意，”他对着空寂的大殿，亦是对着自己那颗早已冰封的心，一字一句地命令，“加强对各皇子府邸的监察，尤其是……六皇子府。一应举动，事无巨细，即刻来报！”
夜色深沉，养心殿的烛火彻夜未熄。昭元帝沈穹独自坐在那至高无上的权柄之巅，身影依旧挺拔，却仿佛笼罩在一层永远无法驱散，由猜忌、偏执和不肯承认的悔恨交织而成的浓重阴影里。他用自己的方式“守护”着皇权，也将自己，彻底囚禁在了这无边的孤寂与寒冷之中。
养心殿内，碎裂的瓷片已被悄无声息地清理干净，仿佛那瞬间的失态从未发生。龙涎香依旧沉郁，沈穹端坐于龙椅之上，面色恢复了一贯的深不可测，只有指尖在扶手上缓慢的敲击，泄露着他内心远未平息的波澜。
他不是不知道。
他怎么会不知道林婉然的冤屈？那个如同白梅般清冷皎洁的女子，跟了他最微末之时，眼中从未有过对权势的贪婪，只有对他这个人纯粹而温柔的注视。她进宫后日渐消瘦的身影，眉宇间化不开的轻愁，以及最后那段时日里，看着他时那欲言又止最终化为一片死寂的眼神……他都看在眼里。
淑妃的愚蠢与短视，他更是洞若观火。她那些看似高明实则漏洞百出的小动作，那些试图借他之手铲除异己为自己儿子铺路的算计，在他眼中不过是跳梁小丑的滑稽表演。她以为的温婉顺从，在他这里，不过是无需过多费心掌控一种令人放心的“平庸”。
还有继后姜念钰……那个美得极具攻击性也毒辣得毫不掩饰的女人。她就像一株盛开在悬崖边的罂粟，艳丽，危险，却偏偏能以其身后错综复杂的家族势力和她自身凌厉的手段，有效地制衡前朝后宫诸多蠢蠢欲动的势力。她的存在，本身就是一把他用来清扫障碍、维持恐怖平衡的利刃。
他知道，他什么都知道。
可是，知道又如何？
他是皇帝，是这万里江山的执棋者，而非局中任由感情驱使的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