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十的夜雨,并非江南那种缠绵悱恻的丝雨,而是带着京城特有的肃杀与凛冽。豆大的雨点裹挟着寒意,重重砸在吏部衙门前的青石板上,每一滴都仿佛带着千钧之力,将原本就浸润着潮气的石板砸得水花四溅。那些积年累月藏在石缝里的灰垢被雨水冲刷开来,露出下面暗褐色的斑驳痕迹——那不知是何年何月留下的血迹,在雨水的浸泡下泛着诡异的乌光,恰似沈清辞玄阴罗盘裂纹中渗出的暗红色微光,在夜色中若隐若现。
谢景渊静立在衙门前的石阶上,玄色官袍的下摆早已被雨水浸透,湿漉漉地贴在小腿上,寒意顺着肌肤直往骨髓里钻。他并未撑伞,任由冰冷的雨水顺着官帽的帽檐滴落,滑过脸颊,与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液体混在一起,沿着下颌线缓缓流入衣领。手中紧攥的密信已被捏得皱皱巴巴,太医院特制的防蛀黄纸也经不住这般浸泡,边角处已然卷翘。阴阳门三个墨字在雨水的晕染下渐渐化开,墨痕如同蜘蛛的触足般在纸面上蔓延,那暗沉的红竟与三日前沈清辞递来的罗盘上的微光如出一辙——这是沾染了怨煞之气的特殊墨迹,遇水便会显现出这般诡异的纹路。
他抬首望向长乐宫的方向,隔着重重雨幕,那片巍峨的宫殿群隐没在浓黑的云层之下,唯有西北角的阁楼透出一点暗红色的光。那不是寻常烛火的温暖光芒,而是如同凝固的血迹般阴森的红,在雨中忽明忽暗,时而缩成针尖大小,时而又扩散开来,仿佛有什么活物正在其中吞吐呼吸。谢景渊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密信边缘,忽然想起三日前那个平定兵变的深夜——
那时他正被张霖豢养的蛊虫缠上,左臂被毒虫咬出两个血洞,黑色的毒液如同活物般顺着血管向上攀爬,眼前已经开始阵阵发黑。就在千钧一发之际,一道熟悉的身影突然扑到他身前,正是沈清辞。他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玄色道袍,衣角还沾着东配殿的阴土,一手持着桃木剑,一手将一个布包塞进谢景渊怀中:这是用童子血和寒香墨调制的疗伤符水,敷在伤口上可压制蛊毒!谢景渊至今仍清晰地记得,沈清辞的指尖掠过他的手腕时,带着刚磨过墨的凉意,却又透着一股奇异的温暖,宛如寒冬里捂热的暖炉。后来他才知晓,沈清辞为了调制这符水,连夜研磨了半块寒香墨,手指被墨锭磨得鲜血淋漓,那些血珠混入墨中,反倒成了符水最关键的。
还有那个在御史台书房的夜晚,沈清辞坐在摇曳的烛火旁,为他重新包扎伤口。爆开的烛花溅落在沈清辞的发梢,他却浑然不觉,只是专注地用细棉布蘸着温水,小心翼翼地擦拭着谢景渊伤口周围的脓血。大人的伤口需静养七日,蛊毒虽暂时压制,却仍潜伏在经脉之中,稍有不慎便会复发。沈清辞的声音轻若蚊蚋,如同落在烛火上的棉絮,下次再遇蛊虫,您不必硬抗,我这桃木剑可驱蛊,您躲在我身后便是。那时谢景渊望着他低垂的眉眼,烛火在那双清澈的眸子里映出两点细小的光斑,心头忽然涌起一阵久违的柔软——自从恩师蒙冤而死,已经太久没有人这般真心实意地为他着想了。
雨势渐大,豆大的雨点砸在吏部衙门的油纸灯笼上,发出沉闷的声。灯笼里的火苗剧烈摇晃,将谢景渊的影子投在青石板上,忽长忽短,宛如一个随时会被雨水冲散的幽魂。他并未察觉,在街角那棵百年老槐树下,正有一双眼睛透过雨幕,死死盯着他的身影。
那是一棵历经沧桑的古槐,皲裂的树皮如同老人布满皱纹的手掌,树干上悬挂着几缕褪色的红布条——那是往年百姓祈求平安系上的,如今被雨水浸泡得发黑,垂在半空中,活像吊死鬼吐出的长舌。树下之人身披深褐色蓑衣,斗笠压得极低,只露出一截苍白如纸的下巴。他的左手隐在蓑衣袖中,紧握着一支造型诡异的笔——笔杆漆黑如墨,似是用某种兽骨精心打磨而成,笔尖蘸着的并非寻常松烟墨,而是泛着幽绿色荧光的,以腐尸油脂混合朱砂调制而成,画出的符咒能暂时禁锢怨魂的气息。
他的右手托着一张特制的黄纸,这是专门用来绘制的符纸,遇水不化。此刻,他正用那支骨笔,一丝不苟地描摹着谢景渊的身影——笔触细腻至极,连官袍下摆被雨水浸透后形成的褶皱纹路,都勾勒得纤毫毕现;连手中密信被捏出的每一道皱褶,都描绘得分毫不差。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他还在画纸的角落,添上了一个小小的身影——那是沈清辞,虽然距离遥远,却能清晰辨认出他腰间悬挂的玄阴罗盘,罗盘上暗红色的微光被他用一点尸墨点出,在黄纸上泛着淡淡的绿芒,宛如一只暗中窥视的兽眼。
嗤——骨笔在纸上微微一顿,那人发出低沉的笑声,嗓音如同砂纸摩擦过粗糙的木头,谢景渊,沈清辞...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蠢货,也敢阻拦太后的计划。他的指尖划过画纸上沈清辞的罗盘,尸墨在纸上晕开一小片,恍若滴落在雪地上的鲜血,影符呈给大人,你们就等着被太庙的怨魂撕成碎片吧。
雨势陡然转急,豆大的雨点砸在老槐树叶上,发出密集的声,仿佛有无数只鬼手在树叶背后抓挠。那人将画好的影符仔细折好,塞进蓑衣内侧的暗袋——暗袋中还藏着其他物件,是半片刻有曼珠沙华纹的木偶碎片,与当年周明怨煞附体时所用的木偶如出一辙。他抬头望向长乐宫的方向,那点诡异的红光此刻更盛,似乎在回应着他的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