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尚未散尽,华山之巅的风裹挟着万年冰雪的寒意,抽打在叶风脸上。他静立于那柄通天彻地的伏羲巨刀前,指尖悬于冰冷厚重的刀身之上。经过一夜苦悟,那囊括天地、演化万物的伏羲刀意已在他血脉中奔流不息。无极生混沌,两仪分阴阳,四象镇八荒,八卦转周天——这四式真意不再是艰涩的经文,而是化作了呼吸般自然的律动,与他的心跳同频。
白发老者站在一旁,双手抱胸,脸上惯常的戏谑被一种罕见的郑重取代。他解下腰间那个硕大的酒葫芦,仰头灌了一口,浓烈的酒气瞬间冲淡了山间的清寒。“小子,刀意入了门,路才算开始。”他抹了把沾湿的胡须,目光如炬,“这老伙计,”他粗糙的大手拍了拍身旁沉默的伏羲巨刀,“是天地所生的胚子,镇的是道,不是杀伐。你带不走它,但可以带走它的‘魂’。”
老者转身,从身后一方不起眼的青石下,捧出一个狭长的木匣。匣盖开启的瞬间,一股仿佛来自星海深处的苍茫气息弥漫开来。匣中静静躺着一柄长刀。刀长三尺三寸,通体呈现出一种深邃内敛的暗金色泽,与那巨大的伏羲刀如出一辙,却更为凝练。刀身之上,那些玄奥莫测的河图洛书、周天八卦的微缩纹路清晰可见,丝丝缕缕的寒气如同活物般在纹路间流转。刀锋未开,却自然流泻出一股划分阴阳、定鼎乾坤的无形锋锐。
“天外陨铁为骨,北海玄英为髓,在老子的炉子里熬了九九八十一天。”老者将木匣推向叶风,声音沉凝,“刀名依旧叫‘伏羲’。它是钥匙,也是囚笼。能开多少门,会不会被它反锁在里面,看你的造化。”
叶风双手接过木匣。入手瞬间,那缩小版的伏羲刀仿佛与他体内奔流的刀意产生了共鸣,发出一阵低沉悠远的嗡鸣。刀柄温润,贴合掌心,一种血脉相连的感觉油然而生。他抬头,眼中再无半分少年跳脱,唯有沉静如深潭:“前辈厚赐,叶风铭记。”
“记个屁!”老者不耐烦地一挥手,指向那擎天巨柱般的伏羲刀,“临走前,给这老伙计留个‘念想’。用你的刀意,刻一道‘痕’。让后来者看看,伏羲道下,曾有个姓叶的小子走过一遭!”
叶风深吸一口气,将新得的伏羲刀缓缓归入腰间特制的鲨皮刀鞘。他再次面向巨刃,闭目凝神。华山的风声、林涛、远处的飞瀑轰鸣,乃至自身血液奔流的声响,尽数敛去。心湖归于无极混沌。意念微动,阴阳二气自丹田升腾,流转不息。四象虚影于识海中巍然矗立,镇压心神。八卦卦象轮转,推演着这一刀最完美的轨迹。
倏然睁眼!并指如刀,凌空一划!
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势,没有炫目的光华。只有一股无形无质、却又凝练到极致的“意”,从他指尖迸发,如同笔走龙蛇,落向那巨大无匹的暗金色刀身。
“嗤——”
一声轻微而悠长的摩擦声响起,如同春蚕食叶。伏羲巨刀那历经万载风霜、承载无数前辈刀痕的厚重刀身上,一道崭新的刻痕悄然浮现。这道痕,深不过寸许,长仅三尺,却异常清晰。它并非笔直刚硬,而是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起始如混沌初开的一点(无极生),继而分出两道相互缠绕、刚柔并济的弧线(两仪动),中段转为方正厚重,隐隐透出四灵镇压八荒的威严(四象镇),末端则化入一片生生不息、流转不息的圆融轨迹之中(八卦转)。整道刀痕光滑如镜,边缘没有一丝崩裂的碎石,仿佛这巨刀本身,就该在此处绽开这样一道蕴含天地至理的印记。
老者踱步上前,伸出粗糙的手指,细细抚过那道崭新的刀痕。指尖传来的,不是冰冷的金属触感,而是一股鲜活、灵动、包罗万象又锋芒内蕴的“意”。他眼中精光爆闪,随即化为一声长笑,震得周围松枝上的积雪簌簌落下:“好!好一道纵横捭阖的伏羲痕!叶小子,滚吧!这江湖够大,够你折腾了!记住,刀是死的,意是活的。伏羲如此,天刀门那些玩意儿,也如此!”
长笑声中,老者魁梧的身影几个起落,便消失在云雾弥漫的深谷之中,只余下豪迈的余音在山巅回荡。
叶风对着老者消失的方向,深深一揖。再起身时,目光已投向东南。落霞镇,天刀门——那个父亲口中曾提及、以狂浪刀法与无双铸兵之术屹立武林的门派,便是他此行终点。他翻身上马,白马长嘶一声,四蹄腾空,踏着尚未消融的残雪,冲下了华山险峻的山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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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日后,落霞镇外。**
官道两旁的景色由险峻山峦渐渐化为起伏的丘陵与开阔的田野。空气中弥漫着烟火气息、铁器淬火的味道,以及一种隐隐的、金铁交鸣般的锋锐之感。远远望去,一座规模宏大的镇甸依山而建,镇中建筑多用巨大的青石垒砌,显得厚重而粗犷。最引人注目的是镇子中心,一片依山势逐级而上的庞大建筑群。飞檐斗拱间,隐约可见巨大的锻炉烟囱矗立,即便在白日,也有几处炉口喷吐着暗红色的火光与滚滚浓烟,将小半天空都染上了一层铁灰色。风过处,不仅带来草木泥土的气息,更送来一阵阵密集而富有节奏的“叮当”敲击声,如同千万把刀剑在同时低鸣。
这便是落霞镇,天下刀客心中的圣地——天刀门根基所在。
镇口矗立着一座三丈高的牌楼,非木非石,竟是以无数废弃的刀剑熔铸、锻打而成!刀剑相互交错、缠绕、支撑,构成一种狂放不羁又充满力量感的奇异门楼,顶端两个巨大的古篆铁画银钩,透着一股斩断一切的锋芒:**天刀**!牌楼下,数名身着统一制式劲装的弟子按刀而立。他们的服饰以深蓝为底,袖口与衣襟处滚着醒目的赤红火焰纹,胸口绣着一柄小小的、形态各异的刀徽。这些弟子眼神锐利如鹰,扫视着进出镇子的人流,带着一种大门派弟子特有的审视与隐隐的傲然。
叶风牵着白马,随着人流缓步进入镇中。街道宽阔,两旁店铺林立,十之七八都与刀剑相关。打铁铺里炉火熊熊,赤膊的壮汉挥汗如雨,巨锤砸在通红的铁胚上,火星四溅;兵器铺的货架上寒光闪闪,陈列着从寻常朴刀到装饰华丽宝刃的各式刀器;更有专售磨石、刀油、刀鞘、护具的店铺,空气中混合着桐油、煤炭、汗水和金属的气息。往来行人,无论商贩、农夫还是普通镇民,腰间大多悬着长短不一的佩刀,步履间也带着几分习武之人的利落。
“听说了吗?万仞窟那边又有动静了!守夜的张师兄说昨晚听到里面传出怪声,像是……像是有人在哭,又像是在笑!”两名天刀内门弟子从叶风身边匆匆走过,低声交谈着,神色间带着一丝紧张与敬畏。
“噤声!万仞窟是禁地,也是你能妄议的?当心被执事听见,罚你去后山矿洞挖一个月的‘玄晶’!”另一人连忙制止,眼神警惕地扫了扫四周。
叶风心中微动。万仞窟?后山矿洞?这些名字透着一股神秘与危险的气息,显然是天刀门核心之秘。他不动声色,牵着马继续前行,目光却被前方一阵喧嚣吸引。
镇子中心广场,一座气势恢宏的大殿前,人头攒动。大殿门楣高悬巨大匾额——“扬刀殿”。殿前宽阔的石阶上,数十名新入门的年轻弟子正排着长队,个个神情紧张又充满期待。一名身材魁梧、面如重枣的中年武师(谢毅)立于台阶高处,声如洪钟:
“都给我听好了!入我天刀门,先学‘厉斩’!刀是什么?是胆!是骨!是你伸出去的拳头,也是你立在地上的脚后跟!甭管你以后是走轻刀路子,还是练重刃,这厉斩刀法,就是你们的根!练不好,趁早滚蛋,别辱没了天刀的名头!”
话音未落,他猛地抽出腰间一把厚重的无鞘长刀,刀光一闪,对着身旁一尊用来测试力道的巨大生铁砧,毫无花哨地一记竖劈!
“铛——!!!”
震耳欲聋的金铁交鸣声响彻广场!火星暴起!那坚硬的生铁砧竟被这一刀硬生生劈开一道深达寸许、边缘翻卷的裂痕!刀势之刚猛暴烈,引得下方新弟子一阵惊呼,眼中尽是狂热。
“看到没有?这就是厉斩!一往无前,力劈华山!练!”谢武师收刀而立,气息丝毫不乱,声若雷霆。
叶风站在人群外围,静静看着。这厉斩刀法,招式简单直接,追求的是瞬间爆发的极致力量与一往无前的悍勇气势,与他所悟伏羲刀意中“四象镇”的刚猛霸道、定鼎八荒之意,隐隐有相通之处。但伏羲之道,刚猛只是其一,其后更有阴阳流转、周天变化的无穷后劲。这天刀门的基础刀法,走的是将“刚猛”一路推至极致的路子。
就在他凝神观察时,一股极其隐晦却异常强大的气机,如同无形的蛛网,瞬间笼罩了整个广场!这股气机带着一种俯瞰众生般的威严,更蕴含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刀意——并非伏羲的包罗万象,而是极致的快与极致的重两种截然不同、却又完美交融的锋锐!仿佛能斩断目光,劈开思绪!
叶风霍然抬头,目光穿透人群,望向扬刀殿那高大深邃的门洞深处。
殿内光线稍暗,一道身影不知何时已悄然立于主位之前。那人身材高大挺拔,一身玄黑色绣金螭龙纹的劲装,外罩暗红色大氅。他并未佩刀,但整个人站在那里,就如同一柄收入匣中的绝世名刀,虽未出鞘,那无形的锋芒已刺得人肌肤生疼。面容看上去不过三十许,剑眉斜飞入鬓,鼻梁高挺,薄唇紧抿成一道冷硬的线条,最慑人的是那双眼睛,开阖之间精光如电,仿佛蕴藏着雷霆与风暴,睥睨之间,自有一股执掌生杀、问鼎刀道的无上威严。
周围的喧嚣瞬间死寂。所有弟子,无论新老,包括台阶上的谢毅武师,全都面露无比敬畏之色,齐刷刷躬身行礼,声浪汇成一股洪流,震得屋檐似乎都在轻颤:
“拜见门主!”
当代天刀门主,“问天君”楚休狂!他目光如同实质的刀锋,缓缓扫过殿前噤若寒蝉的弟子,只在经过外围的叶风时,似乎极其短暂地停顿了微不可查的一瞬。那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仿佛感应到同类气息般的讶异与探究。
楚休狂并未言语,只是微微颔首,随即转身,玄色大氅在殿内幽暗的光线下划出一道冷冽的弧线,身影没入大殿深处。那股笼罩全场的恐怖刀意也随之潮水般退去,留下广场上众人长舒一口气的细微声响和更加狂热的低语。
“门主!是门主亲临扬刀殿!”
“好可怕的刀意!我感觉呼吸都停了!”
“听说门主已将快刀与重刃练至化境,融会贯通,武功早已超越历代门主了!”
叶风轻轻按了按腰间鲨皮鞘中的伏羲刀。刀身传来一丝温润的悸动,仿佛被楚休狂那惊鸿一瞥的刀意所引动。他嘴角勾起一抹难以察觉的弧度。天刀门,果然名不虚传。这以刀为骨、以火为魂的落霞镇,这狂放不羁、侠义为本的天刀门风,这深不可测的门主楚休狂,还有那神秘的万仞窟禁地……一切都像一块巨大的磁石,吸引着他。
他牵着白马,转身汇入落霞镇喧嚣的人流。夕阳的余晖将镇中高耸的锻炉烟囱、林立的刀旗,以及远处那层层叠叠的天刀门建筑群,都镀上了一层灿烂的金红色,如同燃烧的火焰。风中传来的铁锤敲击声更加密集、更加炽烈,仿佛整个镇子,都在为刀而歌。
伏羲之痕已留华山巅,天刀之路,始于落霞镇。叶风的新章,在这金铁交鸣与炉火辉光中,铿然翻开了第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