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阴影下的日常
爷爷被暂停职务的消息,像冬天里最凛冽的一阵寒风,一夜之间刮遍了红旗三队。虽然工作组没有大张旗鼓地宣布,但这种消息在封闭的乡村里,传得比广播还要快。
第二天清晨,当张家院门“吱呀”一声打开时,门外路过的人们,目光变得格外复杂。有同情的叹息,有幸灾乐祸的窥探,也有避之不及的躲闪。原本见了面会热情打招呼的邻居,此刻或是低下头匆匆走过,或是远远地就拐上了另一条小路。
爷爷像往常一样,背着手,走出院门。他没有去大队部,而是朝着村西头的打谷场走去——那里是今天分配冬储萝卜和白菜的地方。他走得不算快,腰板却挺得很直,脸上的表情是惯常的严肃,只是眼下的青黑和眉宇间更深的纹路,泄露了一夜未眠的痕迹。
母亲抱着我,站在院门口,望着爷爷远去的背影。清晨的寒霜覆盖着枯草和土路,爷爷深蓝色的棉袄背影在灰白的天色里,显得格外孤单而倔强。她看了很久,直到那背影消失在土墙拐角,才默默转身回了院子,轻轻关上院门。
院门合拢的“哐当”声,比往日沉重了许多。
家里的气氛压抑得像绷紧的鼓皮。奶奶在灶房摔摔打打,锅碗瓢盆的碰撞声里带着一股无处发泄的怒气。二叔一大早就扛着斧头去了后山,说是砍柴,更像是一种逃离。父亲天不亮就回了县城,临走在爷爷房门外站了半晌,最终只留下一声沉重的叹息。
三个哥哥被严令吃了早饭立刻去上学,不许耽搁。建军默默地把窝头塞进书包,建国和建党低着头,快速扒拉着碗里稀薄的粥。他们都知道,从今天起,他们在学校里的日子,不会再像以前那样轻松了。
“去了学校,只管念书。别的,什么都别管,什么都别理。”送他们到院门口时,母亲低声叮嘱,声音干涩,“要是……要是有人找茬,就告诉老师。实在不行,就回家。听见没?”
三个男孩点了点头,眼神里有超出年龄的沉重和茫然。他们拉开门,像三只受惊的小兽,飞快地钻进外面清冷的晨雾里。
母亲抱着我回到屋里,坐在炕沿上,很久没有动。阳光从格子窗斜射进来,照在她半边脸上,却驱不散她眼底浓重的阴影。她低头看着我,手指无意识地抚摸着我的脸颊,那指尖冰凉。
我知道她在害怕,在担忧。爷爷失去了职务,意味着张家在村里失去了最大的依仗和话语权。以往那些被爷爷威严压下去的嫉妒、旧怨、以及孙家这样新结的仇隙,很可能会像冬眠后苏醒的毒蛇,纷纷探出头来。
果然,没过多久,麻烦就来了。
先是二婶红着眼圈从外面回来,篮子里空荡荡的。她今天去队里领这个月的肥皂和火柴(凭票供应),保管员磨蹭了半天,最后扔给她两块又小又薄的肥皂和半盒受了潮的火柴,态度冷淡至极。她争辩了两句,对方立刻拉下脸:“就这些,爱要不要!你们家现在什么情况自己不清楚?有得用就不错了!”
接着是奶奶。她去村口磨坊想磨点玉米面,排队排到跟前,管磨坊的老赵头硬是说机器坏了,让她改天再来。可后面来的孙婆子,却顺顺当当地磨好了面,临走时还瞥了奶奶一眼,嘴角挂着毫不掩饰的冷笑。
中午,爷爷阴沉着脸回来了。他空着手,身上沾着些泥点。今天分配冬储菜,他们家本该分到的一筐品相不错的白菜,被换成了半筐歪瓜裂枣、冻伤大半的萝卜。他去理论,负责分配的生产副队长(以前对他毕恭毕敬)支支吾吾,只说按“实际需要”和“公平原则”重新调整了。周围等着分菜的人,有的低头不语,有的眼神闪烁,没有一个人站出来说句公道话。
世态炎凉,在这一天里,展现得淋漓尽致。
午饭是昨晚的剩粥热了热,就着咸菜疙瘩。饭桌上没人说话,只有压抑的咀嚼声。爷爷吃了几口就放下筷子,盯着碗里清可见底的粥水,半晌,才哑声说:“下午,我去趟自留地,看看还能不能挖点冻在地里的红薯梗。”
自留地是每家每户最后的保障。但在这个季节,又能挖出什么呢?
下午,母亲抱着我,坐在院子里晒太阳。阳光很好,却没什么温度。她没再做针线,只是呆呆地坐着,望着光秃秃的枣树枝桠出神。
院墙外,隐隐传来孩子们的嬉闹声,还有大人高声谈笑的声音。那些声音,以前也是有的,但今天听在耳朵里,却格外刺耳,仿佛一道无形的屏障,将院内的沉寂与院外的“正常”世界隔离开来。
忽然,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在院门外停住了。
“哟,秀兰嫂子,晒太阳呢?”一个尖细的女声响起,带着刻意拔高的调子。
是村东头的快嘴刘婶,出了名的爱打听、爱传话。她没推门,就隔着院墙跟母亲搭话。
母亲身体微微一僵,抬起头,脸上勉强挤出一点笑容:“刘婶啊,有事?”
“没啥事,路过,看看。”刘婶的影子在院墙头晃动,“听说……张叔的事了?哎哟,这可真是……好好儿的,怎么就……工作组也真是的,张叔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
她嘴上说着同情的话,语气里却透着一股掩饰不住的打探和幸灾乐祸。
母亲抿了抿嘴,没接话。
刘婶也不在意,自顾自地说下去:“要我说啊,这事也怪孙家那婆子,忒能闹!死了儿媳妇是不假,可也不能乱咬人啊!不过……”她话锋一转,压低了些声音,“秀兰啊,不是婶子多嘴,你们家最近……是不是真得罪什么人了?我咋听说,工作组手里,好像不止孙家那点事呢?好像还有别的……”
母亲的脸“唰”地白了,抱紧我的手猛地一颤。
“刘婶,”她打断对方,声音有些发颤,“没什么别的事。我们家人做事,都对得起良心。您要是没事,我带孩子进屋了,外头风大。”
说完,她抱着我站起身,头也不回地进了屋,反手关上了房门。
门外,刘婶似乎又嘀咕了几句什么,脚步声才渐渐远去。
屋里光线昏暗。母亲背靠着门板,胸口剧烈起伏,眼泪无声地涌了出来。她紧紧抱着我,把脸埋在我的襁褓里,压抑地抽泣着,肩膀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我知道她在怕什么。刘婶那些意有所指的话,像毒针一样扎进心里。“不止孙家那点事”,“得罪什么人了”……这意味着,针对张家的,可能不仅仅是孙家的报复。在如今这种“抓辫子”、“挖根源”的风气下,任何一点陈年旧账、捕风捉影的传言,都可能被无限放大,成为致命的武器。
这个家,就像暴风雨中飘摇的小船,四周不仅有大浪,还有隐藏在黑暗水下的无数暗礁。
傍晚,三个哥哥回来了。建党的棉袄袖子被扯破了,脸上还有一道浅浅的抓痕,眼睛哭得红肿。建国脸上也有淤青,衣服上沾着泥土。只有建军稍微好点,但脸色铁青,嘴唇抿成一条直线。
“怎么回事?!”奶奶一看就急了。
建党“哇”地一声哭出来:“孙大蛋……还有他们村几个……放学路上堵我们……骂我们是……是坏分子的狗崽子……还动手……”
“你们还手了?”爷爷沉声问。
建军咬着牙,点了点头:“他们先动手的,我们不能站着挨打。”
爷爷看着孙子们身上的伤,眼神里翻涌着痛苦、愤怒,还有深深的无力和自责。他沉默了许久,才重重叹了口气,走过去,用粗糙的大手,轻轻拍了拍建党的头,又摸了摸建国脸上的淤青。
“疼吗?”他问,声音干涩。
建党抽噎着点头。
“记住这个疼。”爷爷的声音很低,却像石头一样砸在地上,“以后……绕着他们走。打不过,就跑。保住自己,最要紧。”
“可是爷……”建军不服气地抬头。
“没有可是!”爷爷猛地提高声音,又迅速压下去,带着一种近乎哀求的疲惫,“听爷爷的,行吗?咱们家现在……经不起任何事了。你们好好的,比什么都强。”
三个男孩看着爷爷苍老而沉重的面容,最终都低下了头,默默地点了点头。
夜里,我躺在母亲身边,她依旧睡不着,睁着眼睛望着黑暗。爷爷房间的方向,传来压抑的、沉闷的咳嗽声,一声接一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窗外的风,不知何时又大了起来,呼啸着掠过屋顶,卷起什么东西,“啪”地一声打在窗纸上,又滚落下去。
那声音,像某种不祥的预兆,也像这个家庭正在经历的、无休止的、来自四面八方的、细碎而冰冷的敲打。
阴影,已经无处不在。
日常,仍在继续,却每一步都踏在薄冰之上,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这个冬天,似乎永远也望不到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