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雪父母离开后的那两天,对张家而言,是前所未有难熬的四十八小时。空气里仿佛还残留着城里人带来的、若有若无的樟脑丸和肥皂混合的陌生气息,混合着一种悬而未决的沉重。堂屋里那壶待客的茶水早已凉透,却没人有心思去倒掉,仿佛倒掉了,就连同那渺茫的希望也一并泼了出去。
建国几乎是肉眼可见地消瘦了一圈。他本就话少,如今更是沉默得像一块后山的石头。吃饭时机械地扒拉着碗里的饭菜,眼神空洞,常常筷子举到半空就忘了动作,直到母亲低声提醒,才猛地回神,胡乱塞几口。夜里,偏房那盏油灯总是亮到很晚,却没有刨木头的声响,只有偶尔一声长长的、压抑的叹息,在寂静的夜里听得人心头发紧。他不再去山涧木屋,也不再碰那些心爱的工具,仿佛那些曾经给予他无限乐趣和信心的木头,此刻都失去了温度,连同他刚刚萌芽的爱情和对未来的憧憬,一起被林父那审视的目光冻住了。
“他爹,你看建国这样……”夜深人静时,母亲挨着父亲,忧心忡忡地低语,“魂都像丢了。那林家……怕是不成。”
父亲在黑暗中睁着眼,烟袋锅的红光明明灭灭。“不成也得受着。”他的声音干涩,“咱们家底就摆在这儿,人家看不上,也是常理。建国是个好孩子,就是命……”他没说下去,重重地叹了口气。作为父亲,他比谁都希望儿子好,可现实就像这冬夜的风,又冷又硬。
爷爷的咳嗽似乎又密了些,常常坐在堂屋门槛上,望着村口的方向,浑浊的眼睛里是深不见底的担忧和无奈。奶奶和苏晚晴也小心翼翼,说话做事都放轻了声音,生怕触动了家里那根绷紧的弦。连建华建平两个皮猴子,似乎都感受到了压抑的气氛,不敢大声嬉闹了。
整个张家小院,被一层看不见的阴云笼罩着,连鸡鸣犬吠都显得有气无力。大家心照不宣地回避着谈论那天的见面,却又都心悬在半空,等待着不知是好是坏的“判决”。这种等待,比明确的拒绝更折磨人。
就在这种令人窒息的低气压中,第三天下午,林雪来了。
她是独自一人来的,脚步匆匆,脸颊因为快步行走和心情激动而泛着健康的红晕,眼睛亮得惊人,仿佛盛满了整个冬日的阳光。她手里提着一个小布包,站在院门口,微微喘息着,目光第一时间就捕捉到了正在院子里心不在焉劈着柴火的建国。
建国的斧头举在半空,僵住了。他看着突然出现的林雪,看着她脸上那与家中沉闷气氛格格不入的明亮光彩,一时间竟有些恍惚,以为是自己日思夜想出了幻觉,心脏却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
“建国!”林雪清脆的声音打破了院中的凝滞。
这一声,像投入静湖的石子,瞬间惊动了屋里屋外所有人。母亲从灶间探出头,父亲停下修理农具的手,爷爷拄着拐杖从堂屋站起身,大嫂牵着我也从屋里走了出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院门口那个仿佛带着光进来的姑娘身上。
建国扔下斧头,有些踉跄地快步走过去,声音干哑:“林雪?你怎么……你爸妈他们……” 他紧张得语无伦次,想问又不敢问,生怕听到不想听的话。
林雪看着他憔悴的脸色和眼底的红血丝,心里一酸,但更多的是涌上来的巨大喜悦和心疼。她用力吸了口气,当着张家所有人的面,清晰而响亮地说:“建国!我爸妈同意了!他们同意我们交往了!”
“轰——”
建国的脑子里仿佛有什么东西炸开了,一片空白,随即是无边无际的狂喜,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连日来所有的焦虑、自卑和绝望。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是愣愣地看着林雪,眼眶迅速红了。
院子里一片寂静,随即爆发出难以抑制的惊喜。
“同意了?真的同意了?!”母亲第一个冲过来,一把抓住林雪的手,眼泪唰地就流了下来,声音颤抖着追问。
“真的,阿姨!”林雪也忍不住哽咽,用力点头,“我爸我妈回去后,我跟他们又好好谈了一次,把家里的情况,大哥的事,还有……还有外公的事,都跟他们说了。他们……他们理解了,说尊重我的选择!”
“老天爷啊!这可太好了!太好了!”母亲喜极而泣,转身就去抹眼泪。
父亲紧绷的脸庞骤然松弛,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那口气仿佛憋了许久,此刻吐出来,带着如释重负的轻松,嘴角控制不住地向上扬起,连声道:“好!好!这就好!”
爷爷拄着拐杖,用力顿了顿地面,脸上深刻的皱纹如同菊花般绽开,连声说:“好!好!林同志周同志是明理人!是明理人!” 他看向建国,眼神里满是欣慰和鼓励。
苏晚晴也高兴得眼圈泛红,轻轻推了推还在发懵的建国:“建国哥!还愣着干什么!”
我更是跳起来拍手:“太好啦!二哥!林姐姐!”
建国终于从巨大的冲击中回过神来,巨大的喜悦让他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他看着眼前笑中带泪的林雪,看着她眼中毫不掩饰的深情和坚定,再看着家人脸上由衷的欢欣和祝福,连日来积压的所有阴霾、惶恐、自我怀疑,在这一刻被这汹涌而来的幸福冲刷得干干净净。他忽然觉得鼻子一酸,滚烫的泪水毫无征兆地涌出眼眶,这个一向隐忍坚强的青年,竟当着全家人的面,像个孩子似的,泪流满面。
他上前一步,似乎想握住林雪的手,又觉得不妥,最终只是用力地、重重地点着头,声音哽咽却无比清晰:“林雪……谢谢你!谢谢叔叔阿姨!我……我一定不会让你们失望!一定!”
林雪的眼泪也流得更凶了,却是笑着的,用力点头:“嗯!我们一起努力!”
压抑了许久的张家小院,此刻被巨大的喜悦彻底点燃。母亲忙不迭地要去重新烧水泡茶,说要“好好庆祝”。父亲搓着手,脸上是藏不住的笑,连声说该去割点肉。爷爷乐呵呵地让大嫂把过年准备的瓜子花生拿出来。建华建平虽然不太懂发生了什么,但被这欢乐的气氛感染,也跟着又蹦又跳。
阴云彻底散去,阳光毫无保留地洒满了这个朴实的小院,也照亮了建国和林雪眼中,那无比坚定、充满希望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