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峥手臂上的伤愈合得很慢，拆线那天，医生捏着镊子的手还有些抖。我站在窗边假装看风景，却用余光瞥见他卷起袖子时，伤口处狰狞的疤痕像条扭曲的蜈蚣，爬在古铜色的皮肤上。他似乎察觉到我的目光，抬眼望过来时，我慌忙转回头，脸颊却莫名发烫。
“恢复得不错。”医生收拾着药箱，“陆帅近期还是少用左臂，免得伤口崩裂。”
“知道了。”陆峥应了一声，目光却一直停在我背上，“清沅，过来。”
我硬着头皮走过去，他指了指桌上的牛皮纸信封：“看看这个。”
信封里是几张泛黄的旧照片，拍的是江南水乡的景致——青石板路、乌篷船、白墙黑瓦的院落，还有一棵枝繁叶茂的玉兰树，像极了苏家老宅的那棵。我指尖抚过照片上的纹路，鼻尖忽然有些发酸。
“你怎么会有这些？”
“让人去江南拍的。”陆峥靠在椅背上，左臂随意搭在扶手上，“听说你喜欢玉兰，院子里那棵石榴树，过几日让人换成玉兰。”
我猛地抬头看他，他却移开了目光，拿起桌上的卷宗翻阅，耳根却极淡地红了红。这是我第一次见他露出这种近乎窘迫的神情，像个做了好事却不好意思承认的孩子。
自暗杀事件后，陆峥对我的态度确实有了微妙的变化。他不再把我当作一件纯粹的“所有物”，会问我想吃什么，会在我临帖时安静地坐在一旁看，甚至……会笨拙地跟我谈论书画。
“这是……郑板桥的竹？”他指着我刚画完的扇面，眉头皱得很紧，“怎么看着像几根枯柴？”
我忍不住笑出声，这是我第一次在他面前笑得如此放松。“陆帅觉得不像，那便不像吧。”
他却认真地拿起扇面，左看右看：“但这墨色用得好，有层次感。”
我有些惊讶地看他，他却把扇面放下，咳嗽了一声：“随便说说。”
那天下午，他突然说要带我去军营外的小镇散心。我以为自己听错了，直到张诚备好了马车，我才敢相信。卫兵们依旧跟着，却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不像以前那样寸步不离。
小镇不大，却比我想象中热闹。青石板路两旁是鳞次栉比的商铺，卖针头线脑的、打铁匠铺、还有飘着香气的小吃摊。陆峥穿着便服，戴着一顶黑色毡帽，遮住了半张脸，却依旧气场强大，引得路人频频侧目。
“想吃什么？”他侧头问我，声音比在公馆里柔和许多。
我摇摇头，目光却被街角卖糖画的老人吸引了。小时候，祖父常带我去城隍庙买糖画，每次我都要缠着他买条游龙。
陆峥顺着我的目光看去，二话不说就走了过去。“老人家，来条龙。”
老人抬头看了他一眼，手却没停，一勺滚烫的糖浆在青石板上飞舞，很快就勾勒出一条栩栩如生的龙。陆峥接过糖画，小心翼翼地递给我，像捧着什么稀世珍宝。
“谢谢。”我接过糖画，指尖触到他的手指，温热的触感让我心头一跳。
他看着我舔食糖画的样子，嘴角似乎上扬了一下，虽然很快就消失了，却被我捕捉到了。我们沿着街道慢慢走，他不再像以前那样沉默，会指着某个铺子告诉我它的来历，会在我被路人挤到时，不动声色地将我护在怀里。
路过一家药铺时，他忽然停下脚步，对张诚说：“去买些上好的人参和当归，给苏小姐补补身子。”
我连忙摆手：“不用了，我身体很好。”
“你膝盖上的伤，不能大意。”他语气不容置疑，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
那一刻，我忽然想起暗杀那晚，他用身体护着我时，手臂上流下的血。这个在外人眼中杀伐果决、冷酷无情的军阀，在我面前，似乎渐渐卸下了坚硬的外壳，露出了内里不为人知的一面。
“陆帅，”我忍不住问，“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他脚步一顿，转过头看我，眼神深邃得像口古井。“因为你是我的人。”
又是这句话。我有些失望，却又觉得理所当然。他总是这样，刚让我看到一丝温情，就立刻用强硬的态度将它包裹起来。
我们走到小镇边缘，那里有一片麦田，金黄的麦穗在风中轻轻摇曳。陆峥停下脚步，望着麦田出神，脸上是我从未见过的柔和神情。
“我小时候，家里穷，”他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爹娘都是佃农，每年收了麦子，大半都要交给地主。有一年闹饥荒，娘把最后一把麦粒磨成粉，给我做了个麦饼，自己却……”
他没有说下去，但我已经明白了。我看着他的侧脸，夕阳的余晖洒在他身上，为他镀上了一层温暖的光晕，让他平日里冷硬的线条变得柔和起来。
原来这个铁血硬汉的背后，也有这样心酸的过往。他的占有欲，他的强硬，是不是也源于曾经的匮乏和失去？
“陆帅……”我想安慰他，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转过头，看着我，眼神复杂。“清沅，乱世之中，能护住自己想要的东西，不容易。”
我懂他的意思。他把我当作他想要护住的东西，用他自己的方式。虽然这种方式让我窒息，让我抗拒，但此刻，我却无法再像以前那样，只看到他的霸道和强势。
回去的路上，我一直沉默着。陆峥也没有说话，只是偶尔会看向我，目光沉静。马车驶过石板路，发出规律的“咯噔”声，像极了我此刻不平静的心跳。
回到公馆时，天已经擦黑了。陆峥送我到听风阁门口，忽然说：“过几日，司令部有个舞会，你陪我一起去。”
我愣住了，下意识地想拒绝，却看到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期待。那期待很淡，却真实存在。
“好。”我听见自己说。
他似乎有些惊讶，随即点点头，转身离开。我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手里还握着那根已经融化了一半的糖画棍子。
晚风吹过，带来一丝凉意。我摸了摸自己的脸颊，烫得惊人。
我知道，有些东西正在悄然改变。我对陆峥的感觉，不再是单纯的恨和抗拒，而是多了一些复杂的情绪——有感激，有好奇，甚至……有一丝连我自己都不敢承认的心动。
这是不是就是大纲里说的“情愫微生”？
我不知道这种感觉是对是错，也不知道未来会怎样。我只知道，在这个乱世之中，我和陆峥之间的纠葛，已经远远超出了强掳和囚禁的范畴。
而那棵即将被移栽到听风阁院子里的玉兰树，似乎也预示着，某些新的东西，正在破土而出。
青禾出来接我时，看到我手里的糖画棍子，惊讶地问：“小姐，这是……”
我笑了笑，将糖画棍子扔进垃圾桶。“没什么，只是觉得，今天的夕阳，很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