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澜城西,毗邻货栈码头的一片区域,鱼龙混杂,是三教九流汇聚之地。这里的建筑低矮陈旧,街道狭窄潮湿,空气中常年弥漫着鱼腥、汗臭和劣质酒水混合的刺鼻气味。与城东那些宽阔整洁、商铺林立的繁华区域相比,这里便是青澜城的另一面,属于底层挣扎者的世界。
林昊最终在这里找到了一份活计——在名为“悦来”的小酒楼里当跑堂伙计。
这“悦来”酒楼门面不大,上下两层,接待的多是码头的力工、行脚的小贩以及些手头不甚宽裕的江湖客。工钱微薄,管两顿糙米饭,睡在酒楼后院堆放杂物的棚屋里。条件艰苦,但对身无分文、急需一个落脚点和信息渠道的林昊而言,这已是难得的安身之所。
掌柜的是个精瘦的中年人,姓钱,算盘打得噼啪响,对伙计颇为苛刻。见林昊年纪虽小,但手脚麻利,眼神清亮不像偷奸耍滑之辈,又只要最基本的食宿,便点头留下了他。
于是,林昊便在这喧嚣与油腻交织的市井中,开始了他的求生之路。
每日天不亮,他就要起床,帮着厨子生火、挑水、洗刷堆积如山的碗碟。白天,他穿梭在喧闹的大堂之间,端菜送酒,赔着笑脸应付着形形色色的客人。有喝醉了撒泼的莽汉,有斤斤计较、挑三拣四的妇人,也有沉默寡言、眼神锐利的独行客。他必须时刻保持警惕,既要避免冲撞客人,也要小心那些顺手牵羊之辈。
起初,他笨手笨脚,打翻过汤碗,上错过菜,没少挨钱掌柜的骂和客人的白眼。但他学得极快,观察力又远超常人,不过几天功夫,便摸清了大部分熟客的喜好和脾气,做事也变得有条不紊起来。他沉默寡言,干活卖力,那超出年龄的沉稳和偶尔流露出的、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锐利眼神,反倒让一些老油条伙计不敢轻易欺辱他。
身体的劳累尚在其次,心灵的孤寂和环境的嘈杂更是一种煎熬。夜晚,他躺在杂物棚冰冷坚硬的板铺上,听着隔壁赌档传来的呼喝声、妓馆隐约的丝竹声,以及街上醉汉的胡言乱语,常常难以入眠。他会想起小林村的宁静,想起阿爹阿娘,想起那场毁灭一切的大火,胸口便如同压着巨石,复仇的火焰在寂静的夜里灼灼燃烧。
唯有在夜深人静,无人打扰时,他才会悄然盘坐,在心中默诵那古老的歌谣,引动那一丝微弱的混沌之气,流转周身。这成了他在这污浊环境中,唯一能保持内心清明和力量的源泉。那混沌之气似乎也格外排斥此地的驳杂气息,每次引动都比在山林中艰难数倍,效果也大打折扣,但聊胜于无。
这一日午后,酒楼里客人不多。林昊刚收拾完一桌残羹冷炙,正准备去后院劈柴,忽听得靠窗一桌两位穿着略显体面、像是行商模样的客人正在高声交谈。
“张兄,此次去郡城,可听到什么新鲜消息?”一个留着山羊胡的商人问道。
被称作张兄的胖商人抿了口酒,压低了些声音,却依旧能让附近的林昊听得清楚:“嘿,还真有件大事!听说啊,三年一度的‘升仙大会’,下月初八,就要在咱们青澜城东的‘登仙台’举行了!”
“升仙大会?”山羊胡商人眼睛一亮,“可是那检测灵根、选拔弟子的大会?这次是哪家仙门主持?”
“据说是‘青云宗’、‘金霞派’和‘水月庵’三家联合主持!”胖商人语气带着几分向往,“这可是咱们凡人一步登天的大机缘啊!若是家中子弟被测出有灵根,拜入仙门,那真是祖坟冒青烟了!”
“灵根……唉,那可是万中无一啊。”山羊胡商人叹了口气,旋即又好奇道,“张兄可知,这灵根如何检测?仙门收徒,又有什么要求?”
“这我哪能尽知?”胖商人摇摇头,“只听说是仙师们用一种叫‘测灵石’的宝物检测,手放上去,有灵根者便能引动光芒,光芒越盛,颜色越纯,资质便越好。至于要求嘛,好像年纪不能超过十六,身家清白……具体的,等大会开始,自然知晓。”
两人的交谈,如同惊雷般在林昊耳边炸响!
升仙大会!
检测灵根!
仙门收徒!
他端着托盘的手微微颤抖,心脏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起来。他强压下激动,装作若无其事地继续收拾,耳朵却竖得老高,不肯漏掉一个字。
这就是老人口中传说中的仙缘吗?这就是他走出大山,苦苦追寻的力量之路吗?
那“测灵石”……不知自己这莫名其妙的“混沌道胎”,能否引动?那微弱的混沌之气,是否就是仙师们所说的“灵根”?
无数的疑问和强烈的渴望瞬间充斥了他的脑海。他必须去!无论希望多么渺茫,他都必须去试一试!这可能是他唯一能接触到真正修仙法门,获得复仇力量的机会!
接下来的几天,林昊做事更加卖力,同时更加留意酒楼内外的各种信息。关于“升仙大会”的消息,果然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在青澜城各个角落泛起了涟漪。酒客们茶余饭后,谈论的多是此事。有憧憬的,有怀疑的,也有盘算着如何将自己子侄送去一试的。
林昊从这些零碎的信息中,逐渐拼凑出更多细节:大会持续三日,面向整个青澜城及周边区域所有适龄少年,无需报名费,但需排队等候检测。仙门使者地位尊崇,连城主大人也要以礼相待……
希望似乎就在眼前,但现实的困境也随之而来。
他身无分文。参加大会无需费用,但他总不能穿着这身跑堂的破旧衣衫,饿着肚子去排队。而且,大会在下月初八,距今还有近二十天,他需要在这期间攒下一点盘缠,至少置办一身稍微干净利落的行头。
就在他为此发愁时,一个机会悄然出现。
这日傍晚,酒楼打烊后,钱掌柜将林昊叫到柜台前,丢给他一个沉甸甸的钱袋,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算计。
“小林啊,看你干活还算踏实。这里有件差事,跑一趟城北的王家大院,把这月拖欠的酒钱收回来。收回来了,给你十个铜子的跑腿费。”
林昊接过钱袋,心中却是一沉。城北王家,他听其他伙计私下议论过,是青澜城一霸,家主王老爷与城主府关系密切,行事霸道,拖欠商户货款是常事,前去催账的伙计多半会被刁难甚至被打出来。钱掌柜这分明是看他新来,又无依无靠,想让他去碰这个钉子。
十个铜子……对他而言是一笔不小的数目,足以买两身粗布衣服和几天的干粮。
去,还是不去?
他看着钱掌柜那看似随意却暗藏逼迫的眼神,知道若是不去,恐怕这好不容易得来的安身之所也待不下去了。
他沉默片刻,点了点头:“好,我去。”
钱掌柜脸上露出一丝满意的笑容,挥挥手:“快去快回。”
林昊揣好钱袋,走出酒楼,融入青澜城渐沉的暮色之中。城北是富户区,与西城的破败截然不同,街道宽阔,高门大院林立,空气中都飘荡着檀香和脂粉的奢靡气息。
他按照伙计描述的地址,找到了王家那气派非凡的朱漆大门。门口蹲着两尊石狮子,几个穿着家丁服饰、膀大腰圆的汉子正抱着胳膊,斜眼看着过往行人,神态倨傲。
林昊深吸一口气,走上前,对着为首的一个家丁,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恭敬:“这位大哥,小的是悦来酒楼的伙计,奉掌柜之命,前来收取本月酒水钱。”
那家丁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见他衣衫褴褛,年纪又小,脸上顿时露出不屑之色,嗤笑道:“悦来酒楼?没听说过!滚滚滚!别挡着大门!”
林昊忍着气,将钱袋和欠条拿出:“大哥,这是欠条,还请通禀一声。”
“通禀什么?”另一个家丁不耐烦地推了他一把,“说了不认识!再啰嗦,打断你的腿!”
林昊被推得踉跄一下,胸口一股火气上涌,但他知道不能硬来。他握了握拳,目光扫过那几个家丁嚣张的嘴脸,又看了看那高大的门楣,心中冰冷。
这就是凡尘的权势吗?可以如此蛮不讲理。
他不再多言,默默地收起钱袋和欠条,转身离开。背后传来家丁们肆无忌惮的嘲笑声。
走在回酒楼的路上,夜色已浓。华灯初上,勾勒出青澜城繁华的轮廓,但这繁华之下,隐藏着多少不公与欺压?
十个铜子的跑腿费拿不到了,还平白受了一顿羞辱。林昊的心情有些沉重。他摸了摸怀中那冰凉的青铜小塔,一股不甘和变强的欲望前所未有的强烈。
他需要力量,不仅仅是复仇的力量,更是能够在这世上挺直腰杆、不受欺凌的力量!
正当他穿过一条相对僻静的巷子时,前方突然传来一阵压抑的呜咽声和几声粗暴的呵斥。
“小兔崽子,把东西交出来!”
“敢偷到我们黑虎帮头上,活腻了!”
林昊脚步一顿,借着巷口微弱的光线,看到三个地痞模样的汉子,正围着一个瘦小的身影拳打脚踢。那瘦小身影蜷缩在地上,死死护着怀里的什么东西,发出痛苦的闷哼。
那瘦小身影看着有几分眼熟……是前几天在码头附近,差点被几个混混抢了刚赚到的工钱,被他悄悄用石子引开混混注意力的那个少年?
林昊眼神一凝。
是视而不见,转身离开,避免麻烦?还是……
他想起了阿爹的教导,想起了自己孤身一人初来乍到时的无助。
几乎没有太多犹豫,他弯腰从墙角捡起几块碎石,深吸一口气,调整着呼吸,脑海中那古老歌谣的韵律悄然流转,一丝微弱的混沌之气被引动,附着在指尖。
他看准时机,手腕猛地一抖!
“咻!咻!咻!”
三颗石子如同长了眼睛一般,带着细微的破空声,精准地分别打在那三个地痞的膝弯、手肘和后脑勺上!
“哎哟!”
“谁?!”
“妈的,暗算!”
三个地痞猝不及防,被打得一个趔趄,疼得龇牙咧嘴,瞬间松开了对那瘦小少年的围殴,惊疑不定地看向黑暗的巷口。
林昊没有现身,只是压低了声音,用一种故作沙哑的腔调喝道:“滚!”
那三个地痞摸不清虚实,又吃了暗亏,互相看了一眼,色厉内荏地骂了几句,终究不敢久留,搀扶着狼狈地跑出了巷子。
巷子里恢复了寂静,只剩下那个瘦小少年压抑的抽泣声。
林昊这才从阴影中走出,走到那少年身边。少年约莫十二三岁,比他还要瘦小,脸上青一块紫一块,衣服也被扯破了,但怀里依旧死死抱着一个油纸包。
“没事了。”林昊伸出手,想拉他起来。
那少年抬起头,借着月光看清是林昊,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感激之色:“是……是你?谢谢……谢谢你又救了我……”他认出了林昊,正是前几天在码头帮过他的人。
“他们为什么打你?”林昊问道。
少年擦了擦眼泪,有些后怕地说:“我……我娘病了,我攒钱给她买了药……他们……他们想抢我的药……”他紧紧抱着怀里的油纸包,仿佛那是他全部的依靠。
林昊看着少年那与年龄不符的艰辛和眼中的倔强,心中某处被触动。他沉默了一下,从怀里——那是他仅有的、准备用来买干粮的两个铜子——摸出一个,塞到少年手里:“快回去吧,给你娘煎药。”
少年愣住了,看着手中那枚带着体温的铜钱,眼圈更红了,哽咽着道:“我……我叫张三……大哥,谢谢你!这钱……我以后一定还你!”
林昊摇了摇头:“不用还,快回去吧。”
名叫张三的少年再三道谢,才抱着药包,一瘸一拐地、匆匆消失在了巷子另一头。
林昊看着他的背影,心中并无多少做了好事的喜悦,反而更加沉重。在这座城市里,像张三这样挣扎求存的人不知有多少。自己的力量,还是太微弱了。
他抬头,望向城东的方向。那里,是“登仙台”所在,也是他渺茫希望的寄托之处。
升仙大会……他一定要去。
无论前路如何,他都必须去争那一线仙缘!
夜色深沉,青澜城依旧喧嚣。少年立于陋巷,心向青云。
(第八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