脱离黑藤部落的疆域,雨林之貌愈显原始、蛮荒,亦愈发……怀揣恶意。参天古木的层叠树冠几近彻底遮蔽天光,唯零星几缕惨淡光斑,如垂死者眸光,挣扎着投落于厚积腐殖层构成的地表。空气中弥漫的已非单纯草木腐朽与瘴疠之气,更添一种难言的、沉甸甸的压抑,仿佛整片林莽皆在某种无声的悲怆中缓慢溃烂。光线幽闇,那些散发幽绿、惨白辉芒的菌类与苔藓,成了主要光源,将盘根错节的树根、垂曳的扭曲藤蔓映照得恍若魔怪触手。
于此境地,纵是龙馨那精妙的药草学识与《净尘诀》对能量的敏锐感知,亦开始显得左支右绌。能量场变得极端混乱且充满侵攻性,往往前一刻尚感安全的区域,下一刻便可能毫无征兆地弥漫开致命毒瘴或潜藏扭曲的浊气陷阱。他们不得不缓速前行,如同在遍布无形利刃的黑暗中匍匐摸索。
而在这愈趋险恶的环境中,一直默然随行的杨坚,开始显现显着的异常。
他时而会骤止步履,双手紧抱头颅,发出压抑的、若受伤幼兽般的呜咽,面庞呈现极度痛楚之色,恍若有无数钢针同时穿刺其脑髓。时而又会毫无预警地拉住庞恒或龙馨,指向某处看似寻常的方位,以沙哑急促的声调警示:“莫往彼处……有‘物’……在泣……”
初时,庞恒与龙馨尚存疑窦,然数次依杨坚指引规避后,果见那些地方或潜伏着几与环境融为一体的浊气涡旋,或盘踞着被深渊气息侵蚀、变得愈诡谲危险的毒虫凶兽。杨坚的预警,屡次助他们化险为夷。
这沉默的少年,宛如一具人形危厄雷达,愈是逼近那所谓的“哭泣深渊”,其对环境中负面能量与潜藏杀机的感知便愈是敏锐得超乎常理。
一次避过一片无声蔓延、足堪蚀铁熔金的灰瘴后,三人寻得一处由几方巨大风化岩构成的、相对干爽的暂歇地。杨坚背靠岩壁而坐,面色苍白,额际密布冷汗,方才一次剧烈的头痛几令他虚脱。
龙馨递予他一丸宁神静气的丹药,视其服下,眸含忧切:“杨坚,你感觉如何?自昨日始,你便……”
杨坚缓缓抬首,眼神不复先前纯粹迷惘,而是充满了诸多记忆碎片冲刷后的紊乱与……一丝明晰的痛楚。他望岩隙外那片死寂幽闇的丛林,声线低沉飘忽:
“愈向前行……我脑中……声响愈杂,画面愈多……”他指己太阳穴,“极乱……极喧……有许多人在泣,在嚎……盈满绝望与……不甘。”
他话语微顿,似在竭力组织言辞,回溯那些支离片段:“我……我似忆起些许……我非于黑藤部落长大……我来自……一处极遥、极暗之地。彼处……遍是这种令人窒闷的气息,尚有许多……许多悲泣之音。我……我是自彼处逃脱的。”
“逃脱?”庞恒捕捉到此关键之词,眉峰紧锁。自“哭泣深渊”逃脱?一介少年,如何能自那连黑藤部落皆视作绝地的怖惧所在脱身?
杨坚用力颔首,眼中掠过一丝余悸:“记不真切了……只忆得极黑,极寒,有许多手……欲将我拖回……然后……似有光,极温暖的光,推了我一把……我便浑然不知了……再醒转,已在雨林中,为黑藤部落外出狩猎者所拾……”
其描述断断续续,模糊难辨,然却与老祭司所言“无垢者皆一去不返”的传说相悖。他是唯一的例外?亦或,他的“逃脱”,本身即是一桩更大的谜题?
暂歇片刻后,庞恒决意探查这几方充作临时庇护的风化岩。他总觉此岩排列略显突兀,似非全然天成。他探出手,抚上冰冷粗粝的岩表,神识仔细扫视。
倏然,随行于侧的杨坚,恍若被某种无形之物牵引,亦下意识探手,触碰了庞恒正探查的那方岩石上一处毫不起眼、带有天然涡旋纹路之地。
就在杨坚指端与岩石相触的刹那——
“嗡!”
一声低沉却清晰的嗡鸣,以杨坚指尖为核心,骤然而起!那方巨硕的风化岩表,那些看似天然的纹路,瞬间如被注入生命般熠熠生辉!一道道繁复、古朴、与黑藤部落那残碑及净尘宗符石同源,却更显玄奥深邃的符文,如沉眠万载的星图,骤然大放光明,散逸出微弱却纯净的淡金辉芒!
此光虽不炽烈,然携一股镇邪安魂、抚慰心灵的奇异力量,将周遭那令人窒息的压抑感与若有若无的负面低语皆驱散不少。
庞恒与龙馨俱被这骤现的异象所慑!
杨坚自身亦是一惊,猛欲缩手,然岩上符文却似具黏性般,与其指尖产生一丝微弱吸力,淡金辉芒如流液,顺其指端,缓缓向其体内淌去。他面上现出既舒坦又痛楚的神情,仿佛此力既在滋养他,又在触动其更深层的记忆封禁。
“此是……净尘宗的封印符文!”龙馨率先省悟,低呼出声,“且较部落那碑上所载更完整、更高阶!此地……此地乃一处净尘宗遗留的前哨或封印节点遗迹!”
庞恒目光锐利如鹰隼,紧锁那于杨坚触碰下方显化的符文。此绝非偶然!此方遗迹岩于此沉寂不知几许岁月,唯杨坚之触,方能唤醒其内沉眠之力!此无疑印证了老祭司的揣测,亦坐实了杨坚与净尘宗、与那镇封“哭泣深渊”的上古势力,存有不可割裂、极其深厚的渊缘!
淡金符文持续闪烁约十息之久,方渐次黯淡,终重隐于岩体之中,恍若一切未发生。然那短暂的异象与纯净能量的洗礼,却令周遭环境似清明一瞬。
杨坚收回手指,怔怔视己指尖,彼处仍残留一丝温润能量感。其眼中紊乱似平息些许,代之以一种更显复杂的情绪,有确认,有沉重,亦有更深的困惑。
“它……识得我……”杨坚喃喃自语。
龙馨行至其侧,细察其状态,确认他未受创损,反是那符文之力似暂安抚了其躁动的记忆残片。她望向庞恒,语带凝重推断:
“今已几可断定。杨坚纵非上古‘净尘宗’核心封印师的直系血脉,亦必是某位强大封印师以己身血脉或特殊秘法造就的‘容器’或‘钥匙’,其目的,很可能便是为应对‘深渊’异动。甚或有可能……他是某场试图彻底净化深渊力量、却终告失败的……实验的幸存者。”
无论何者,皆意味着杨坚身份极其特殊,亦极其危殆。他既是通往真相的“钥匙”,本身亦可能是一桩巨大的、不稳定的麻烦根源。
庞恒默然,感受怀中那枚“密钥”因临近遗迹与杨坚而传来的、愈发明晰的共鸣与灼热。所有线索如百川归海,指向那最终终途。
他视一眼面色犹白却目光坚定的杨坚,复观身旁忧心忡忡却始终不离的龙馨。
前路已明,回眸无望。
“歇够了,便续行。”庞恒之声打破沉寂,其目光投向雨林那更显幽闇、仿佛连光皆可吞噬的至深之处,“答案,就在前方。唯不知,候于答案之前的,会是解脱,抑或……更沉的绝望。”
他隐有预感,杨坚的“逃脱”,或非侥幸,而是一切早已布设妥当的……一环。他们此刻的每一步,或皆在一张无形巨网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