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你现在打算，如何去说服我的父皇？”
朱标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古井。
但周明却从这平静里，听出了惊涛骇浪。
他刚刚把太子殿下的老师、大明文坛领袖宋濂喷到自闭，太子非但没有怪罪，反而直接抛出了终极难题。
这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朱标认可了他那套“格物兴国”的离经叛道之论。
也意味着，朱标将他视作了可以解决这个终极难题的……工具人。
周明的大脑飞速运转，后背的冷汗几乎要浸透衣衫。
说服朱元璋？
开什么国际玩笑！
跟他讲道理？
见周明沉默不语，朱标也不催促，只是安静地看着他。那份耐心，本身就是一种无形的压力。
许久，周明终于抬起头，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殿下，您觉得，说服陛下，靠的是‘理’，还是‘利’？”
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把问题抛了回去。
朱标微微一怔，随即陷入了沉思。
这个问题，问得刁钻，却也直指核心。
周明没等他回答，便自顾自地继续说了下去，他的腰杆不知不觉间挺直了些，整个人的气场也从刚才的谦恭，转为一种洞悉一切的从容。
“跟宋濂大学士辩经，得用‘理’。因为他们这些读书人，最重名教纲常，最重圣人道统。我们得站在他们的规矩里，用他们的矛，攻他们的盾。”
“可陛下不一样。”
周明顿了顿，斟酌着用词。
“陛下是天底下最务实的人。他从尸山血海里为大明杀出一条生路，他信的，永远是握在手里的刀，和囤在仓里的粮。”
“你跟他谈星辰大海，他只想知道一亩地能多打几斤粮食。你跟他谈万世功业，他只想知道今年的军费够不够把蒙古人按在草原上摩擦。”
“所以，跟陛下，不能讲‘理’，只能讲‘利’。”
“利？”朱标重复了一遍这个字，若有所思。
“对，就是利益。看得见，摸得着的利益。”
周明走到那份奏疏前，伸出手指点了点。
“殿下，我这份奏疏，画的饼太大了。什么‘格物兴呈’，‘百年大计’，在陛下的眼里，这些都是虚的。”
“他就像一个辛劳一生的老农，您现在捧着一张精美绝伦的宫殿图纸跟他说，爹，咱们以后要住这里。他不会感动，他只会觉得你败家，然后一锄头夯死你。他想要的，不是虚无缥缈的宫殿，而是一把明天就能下地，能让他省点力气的好锄头。”
这个比喻粗俗，却异常生动。
朱标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意。他示意周明继续说下去。
得到了鼓励，周明胆子更大了。
“所以，我们现在要做的，不是把这张图纸呈上去，而是先打一把‘好锄头’，送到陛下的手里。”
“这把锄头，就是‘千里眼’。”周明笃定道。
“千里眼让陛下看到了实实在在的好处，他才会相信，咱们这个‘格物院’，不是耍嘴皮子的清谈馆，而是真能下金蛋的鸡。”
朱标缓缓点头，他彻底跟上了周明的思路。“你的意思是，我们先不提建格物院的事，而是先做出几样东西来？”
“殿下圣明！”周明一记马屁恰到好处地拍了过去。
“不止如此。”他压低了嗓音，像一个引诱太子“学坏”的魔鬼。
“这件事，从头到尾，都不能由我来主导，甚至不能由我来提。得由您，太子殿下，亲自来做。”
朱标这下是真的惊了。
他原以为周明是想让他出面背书，却没想周明竟是要把这天大的功劳，完全推到他身上。
周明看出了他的疑惑，解释道：“殿下，您想，若是我一个外臣，整天在您面前鼓捣这些‘奇技淫巧’，陛下会怎么想？他只会觉得我心怀叵测，带坏了储君。”
“可若是您，以太子之尊，体恤工匠，于东宫之中，成立一个‘格物坊’，招揽些能工巧匠，改良军械、革新农具。这叫什么？这叫储君贤德，心怀社稷！”
“您平日里，得了什么新奇的玩意儿，比如一把削铁如泥的宝刀，一副坚不可摧的铠甲，就当是孝敬父皇的礼物，送到陛下面前。”
“一次，两次，三次……当陛下发现，您这‘格物坊’里出来的东西，总能给他带来惊喜，能让大明的军队更强，能让大明的粮仓更满时……您觉得，他会怎么做？”
周明没有再说下去，只是含笑看着朱标。
后面的话，已经不言而喻。
到那个时候，根本不需要他们去提，朱元璋自己就会催着、赶着让朱标把这个“格物坊”扩大！要钱给钱，要人给人！
从始至终，周明都只是一个被太子殿下发现，有点小聪明的“匠人”。
而朱标，则是那个高瞻远瞩，知人善任，为大明开创全新格局的圣德储君！
这套路，脏！
太脏了！
朱标听得浑身汗毛倒竖，他看着眼前这个侃侃而谈的青年，第一次感觉到了一种发自内心的……惊惧。
这个周明，他不仅仅是懂医术，懂格物。
他太懂人心了！
他甚至比自己这个亲儿子，还要懂父皇！
他能将一份足以掀起朝堂地震的奏疏，变成一场“润物细无声”的政治阳谋。他能将自己完美地摘出去，把所有的功劳和名望，都像一件华美的袍子，亲手披在自己身上。
这份算计，这份手段，哪里像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
这分明是一只在官场沉浮了几十年的老狐狸！
妖孽！
彻头彻尾的妖孽！
朱标沉默了良久，久到周明以为自己的牛皮吹破了，正在考虑是跪下求饶还是转身就跑时，朱标终于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
他上前一步，亲手扶住了周明的胳膊。
“周明，孤……受教了。”
这一刻，他用的不是“本宫”，而是“孤”。
一字之差，天壤之别。
这意味着，他不再仅仅是将周明视作一个有用的臣子，而是将他引为可以私下请教的……臂助。
周明心中一块巨石轰然落地，赶紧躬身：“殿下折煞臣了。”
“就按你说的办。”朱标拍了拍他的手臂，下了决断，“东宫之内，给你辟一处独立的院落，人手、钱粮，你看上什么，只管开口。孤只有一个要求，尽快，让孤看到你的下一把‘好锄头’。”
“臣，遵命！”
周明大喜过望。
成了！大明科学院，今日正式上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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