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东。
当这两个字从朱至澍口中吐出时,仿佛带着一股来自九幽的寒气,让这片刚刚被炮火烧灼过的土地,温度都骤然下降了几分。
秦良玉心头一凛。
她不是蠢人。她戎马半生,对大明朝的局势洞若观火。奢崇明在西南掀起滔天巨浪,却将保命的粮食运往千里之外的辽东?这其中的逻辑,荒谬得令人不寒而栗。
“殿下的意思是……”她的声音有些干涩。
朱至澍没有直接回答。他将那本薄薄的账册递还给张三,自己则缓步走下望楼,踏上了那片被血与火浸染的战场。
护卫队的士兵们正在高效地执行着他的命令。伤兵被抬到后方,由随军的医护兵进行初步包扎;战死的袍泽,被小心地收敛,脸上盖着白布;而叛军的尸体,则被统一堆砌,准备焚烧。
整个过程,安静、肃穆,没有丝毫战胜后的喧哗与混乱,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秩序感。
秦良玉跟在他的身后,看着这支完全陌生的军队,心中那股震撼非但没有消退,反而愈发强烈。
“秦将军,”朱至澍停在一具被铅弹撕开胸膛的叛军尸体前,头也不回地问道,“你可知,辽东的边军,如今最缺的是什么?”
“粮草,军饷,冬衣。”秦良玉几乎是脱口而出。这是天下皆知的事情。
朝廷财政枯竭,党争不休,辽东数万大军,常常数月领不到饷银,靠吃草根树皮度日,早已不是什么新闻。
“说得对。”朱至澍用马鞭的末梢,轻轻点了点那本被张三捧着的账册,“这上面记录的粮食,足以让五万大军饱食三月。奢崇明,一个偏居西南的土司,他为何要耗费巨万之资,将这些粮食千里迢迢,送去一个他这辈子可能都去不了的地方?”
他转过身,深邃的目光直视着秦良玉:“他是送给建州女真,送给努尔哈赤的。”
轰!
秦良玉只觉得脑中一声巨响,眼前阵阵发黑。
资敌!通虏!
这是比谋反更重上百倍的滔天大罪!
“这不可能!”她失声叫道,“他图什么?他奢家世受国恩,怎敢……”
“图什么?”朱至澍的嘴角,勾起一抹极尽嘲讽的冷笑,“他图的,可比一个川蜀之王要大得多!”
他伸出手指,在空气中画了一个巨大的圈,将整个西南,乃至整个大明都圈了进去。
“秦将军,你再想。奢崇明在四川造反,朝廷会如何?必然是调集湖广、陕西、乃至京营的兵马前来围剿。如此一来,大明朝廷一半的精力,都会被拖死在这西南的崇山峻岭之中。”
“而与此同时,得到这批粮食补给的建州女真,会在辽东做什么?他们会趁着边军饥寒交迫、朝廷无力增援的时候,大举南下!”
朱至澍的声音一句比一句冰冷,一句比一句沉重,如同巨锤,一下下敲在秦良玉的心脏上。
“一个在内,搅得天翻地覆,耗尽国力;一个在外,趁虚而入,直捣黄龙。南北夹击,腹背受敌……到那时,我大明,还有何力回天?”
秦良玉踉跄着后退一步,脸色惨白如纸。
她终于明白了。
她一直以为,奢安之乱,是西南的痈疽之患。
可现在她才发现,这哪里是痈疽,这分明是插向大明心脏的一把毒刃!而奢崇明,不过是那个递刀的人!背后,还站着一个更庞大、更恐怖的黑影!
她一生为之奋战,为之流血,引以为傲的那个大明,在这些人的眼中,不过是一头可以随意宰割的肥猪。
一股巨大的悲凉与愤怒,瞬间淹没了她。她那双握枪的手,此刻竟在微微颤抖。
“朝中……朝中那些相公们,他们……”她想说他们难道看不出来吗,但话到嘴边,却化作一声苦涩的叹息。
他们不是看不出来,他们是不在乎。东林党、阉党、楚党、浙党……他们的眼中,只有党同伐异,只有权位之争。
谁会在乎千里之外的辽东将士是饥是饱?谁会在乎这天下百姓的死活?
“所以,”朱至澍看着她,声音平静下来,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秦将军,你现在还觉得,你我是在为那个高高在上的朱家朝廷卖命吗?”
秦良玉猛地抬起头,看向眼前这个少年。
他的脸上没有悲愤,没有绝望,只有一种洞悉一切之后的冷静,一种视天下为棋盘的淡漠。
在这一刻,秦良玉心中那根名为忠君的弦,彻底崩断了。
她的忠诚,不再属于那个腐朽的朝廷,不再属于那个遥远的、不知所谓的天子。
她的忠诚,属于这片生她养她的土地,属于这亿万在苦难中挣扎的同胞,属于……眼前这个唯一能看清迷雾,并有能力劈开迷雾的少年!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所有的情绪,重新恢复了那个铁血将军的模样。
“殿下,末将明白了。”她的声音无比坚定,“请殿下示下,接下来,我等该当如何?”
朱至澍的眼中,终于流露出一丝赞许。
“很简单。”他伸出两根手指。
“第一,从今天起,你的白杆兵,与我的护卫队,合编为西南靖武军。我,任总监军,你,任总兵官。你的任务,不是追杀奢崇明的溃兵,而是以雷霆之势,整合川、贵两省所有的卫所、土司武装。我要在一个月内,看到一个令行禁止、铁板一块的西南!”
“钱、粮、军械,我来解决。兵,你来统帅!”
秦良玉心头狂震。
一个月,整合两省兵力?这是何等狂妄的目标!但看着朱至澍的眼睛,她却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末将……遵命!”
“好。”朱至澍点头,随即又道,“第二,也是最重要的。从奢崇明叛乱的那一刻起,战争,就已经不只在战场上了。”
秦良玉露出疑惑的神情。
朱至澍没有解释,只是转头看向成都的方向,目光幽深。
“秦将军,这里,就交给你了。记住,我要的是一支绝对服从的军队,而不是一群乌合之众。”
秦良玉看着他,忍不住问道:“那殿下您呢?您要去哪里?”
朱至澍笑了。
他回过头,那张尚带稚气的脸上,笑容却如深渊般,让人看不透底。
“我?”
“我自然是回成都,继续当我的世子殿下。”
他轻轻拍了拍张三手中的那本账册,语气轻描淡写,却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寒意。
“这天下既然已经破破烂烂,总得有人来修修补补。”
“王布政使不是喜欢讲规矩吗?那我就回去,教教他们……什么,才叫新的规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