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阳钟。
陛下,上朝了。
这六个字,像六座无形的大山,压在左光斗的心头。他骑在马上,被南镇抚司的缇骑护卫着,穿过彰义门,走在京城宽阔的石板街上,脑子里却依旧是嗡嗡作响的钟鸣。
他不是没想过面圣。
他想的是,自己捧着血书,跪在午门外,以死相谏,哭动天听。
他没想过,是以这种方式。
像一个……战利品。
他看着走在队伍最前方的那个少年,朱至澍换上了一身合乎规制的亲王世子常服,华美精致,衬得他愈发俊朗。
可左光斗只要一闭眼,就能看到那张俊朗面容下,在卢沟桥的血色夕阳中,居高临下看着许显纯的,那双冷漠如神的眼睛。
“左大人,你以为,我这一路走得这么慢,钓的鱼,仅仅是魏忠贤吗?”
这句话,比卢沟桥上千百具尸体带来的冲击,还要巨大。
原来,自己以为的兵贵神速,在人家眼里,不过是莽夫之见。
原来,自己一路上的挣扎与催促,都只是这盘大棋上,一颗被算计得明明白白的棋子。
他钓的,还有皇帝。
左光斗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他不懂,一个十四岁的少年,远在千里之外的蜀地,是如何能将手伸进这深宫大内,去拨动那根牵动天下人心的神经?
景阳钟,又岂是随便什么人,递个消息就能敲响的?
他不敢再想下去。
队伍穿过棋盘般的街道,最终停在了午门之外。
戚金上前,与禁军交涉,验过圣旨。巨大的宫门,在一阵沉重的吱呀声中,缓缓打开。
没有净街,没有喝道。
朱至澍、左光斗,以及被铁链捆缚、堵着嘴的许显纯,还有那口薄皮棺材,那顶死寂的福王暖轿,就在无数宫人、太监、侍卫或惊恐、或好奇、或怨毒的目光注视下,一路穿行,最终踏上了奉天殿前的白玉阶。
奉天殿。
大明帝国的心脏。
然而此刻,这颗心脏却显得有些衰老。殿内光线昏暗,巨大的蟠龙金柱上,蒙着一层肉眼可见的灰尘。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陈腐与香料混合的古怪气味。
殿中,早已站满了人。
文东武西,泾渭分明。
东侧,以首辅方从哲为首的文官集团,一个个眼观鼻,鼻观心,神情肃穆。而在他们之中,以左都御史杨涟为核心的十几名东林干将,则个个面带红光,眼神锐利,如同一群即将扑向腐肉的饿鹰。
西侧,则是勋贵武臣,同样沉默不语。
而最引人注目的,是在丹陛之下,距离龙椅最近的地方,站着一个身穿大红蟒袍的太监。
他面白无须,神情阴鸷,一双眼睛,如同藏在暗处的毒蛇,死死地盯着从殿外走进来的那一行人。
九千岁,魏忠贤。
当他的目光扫过那口棺材,扫过被扒去官服、狼狈不堪的许显纯时,他那张保养得极好的脸上,肌肉不受控制地抽动了一下。
而当他的目光,最终与那个年仅十四的蜀王世子对上时,朱至澍甚至还对他,微微一笑。
那笑容,温和,无害。
却让魏忠贤的后槽牙,瞬间咬紧。
“陛下驾到——!”
一声悠长尖利的唱喏,打破了殿内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跪了下去,山呼万岁。
左光斗也跪在冰冷的金砖上,他用眼角的余光,偷偷地向上看去。
只见一个身影,在几名小太监的搀扶下,有些迟缓地,坐上了那张蒙尘的龙椅。
那是一个……看起来很疲惫的胖子。
是的,胖子。
万历皇帝朱翊钧,身穿着一身明黄色的常服龙袍,而非隆重的大朝礼服。他体态臃肿,脸色苍白,眼袋浮肿,长长的胡须也有些疏于打理。
他靠在龙椅上,半眯着眼睛,仿佛对眼前这满朝文武,以及殿中这诡异的证物,都提不起半点兴趣。
这,就是那个二十多年不上朝,却依旧将帝国权力牢牢握在手中的,大明之主?
左光斗心中,竟生出一丝荒谬之感。
“都起来吧。”
皇帝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久不理事的慵懒。
“朕……许久没上朝了。吵起架来,怕是没你们利索。今天,朕只看,你们说。”
他挥了挥手,像是在驱赶苍蝇。
“杨涟。”皇帝的目光,落在了东林党的那群人身上。
“臣在!”杨涟一步出列,声如洪钟,仿佛憋了许久的力气,终于找到了宣泄口。
“陛下!臣要参劾司礼监秉笔太监魏忠贤,纵容爪牙,构陷宗室,截杀朝廷命官,意图谋逆!”
话音未落,他身后十几名东林言官,齐刷刷跪倒一片。
“臣等附议!请陛下诛杀国贼,以清君侧!”
声势浩大,正气凛然。
魏忠贤的脸,白得像纸。他猛地跪下,砰砰砰地磕头。
“陛下!冤枉啊!奴婢冤枉啊!”他的声音凄厉,带着哭腔,“奴婢对陛下的忠心,天日可表!是那蜀藩小儿,血口喷人!他……他斩杀天子亲军,强掳福王殿下,此等行径,才是真正的谋逆啊!”
“魏阉!你还敢狡辩!”杨涟怒发冲冠,指着殿中的棺材和许显纯,“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想抵赖到何时!”
“杨涟!你这是罗织罪名!构陷忠良!”
“忠良?一个阉竖,也配称忠良?”
“你……”
奉天殿,瞬间变成了菜市场。
东林党与阉党,两派人马,隔着那口棺材,开始了激烈的对喷。
唾沫横飞,引经据典,从祖宗八代骂到个人品行,场面一度失控。
左光斗呆呆地看着这一切。
他预想过朝堂激辩,却没想过是这般模样。他坚守的法度、规矩,在这一刻,都变成了互相攻讦的工具。
而龙椅上的那位皇帝,只是静静地看着。
他那双半眯的眼睛里,没有愤怒,没有偏袒,只有一种……深深的厌倦。
仿佛在看一场,演了几十年的,无聊的戏。
朱至澍也静静地站着。
他没有说话,只是饶有兴致地看着这场闹剧,像是在欣赏自己亲手导演的戏剧,终于迎来了高潮。
终于,皇帝似乎是看累了。
他抬了抬手。
整个大殿,瞬间安静下来。
“够了。”
皇帝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他没有看杨涟,也没有看魏忠贤。他的目光,第一次,正眼落在了那个从头到尾都未发一言的少年身上。
“朱至澍。”
“臣,在。”朱至澍上前一步,躬身行礼,不卑不亢。
“他们说的,朕听不懂,也懒得听。”皇帝的身子,往前倾了倾,那双慵懒的眼睛里,终于透出一丝锐光,“朕只问你。许显纯,是你杀的?”
此言一出,全场死寂。
皇帝问的不是你为何杀他,而是是不是你杀的。这其中的差别,足以让最老辣的政客都心惊肉跳。
杨涟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魏忠贤的眼中,闪过一丝得意的凶光。
只要这小子承认,一个擅杀朝廷大员的罪名,就跑不掉!
朱至澍抬起头,直视着龙椅上的皇帝,脸上依旧是那副平静的笑容。
“回陛下,不是臣杀的。”
魏忠贤一愣。
杨涟也一愣。
“是臣的靖武军,杀的。”朱至澍的声音,清晰无比。
“放肆!”魏忠贤立刻抓住话柄,尖叫道,“豢养私军,屠戮朝廷命官!陛下,此子狼子野心,罪当万死!”
朱至澍却看都不看他一眼,继续对着皇帝说道:
“陛下,臣以为,靖武军杀的,也不是锦衣卫指挥使许显纯。”
皇帝的眉毛,挑了一下,似乎来了点兴趣:“哦?那是谁?”
“是一个,无兵部勘合,无陛下朱批,却擅自带上千兵马,在京畿要道,意图截杀大明亲王与左都御史的……逆贼。”
“他们打着陛下的旗号,败坏陛下的名声,行的是谋逆之事。臣身为大明宗室,食君之禄,见此逆贼,自当为陛下分忧,将其就地格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