浑河的风停了。
空气中那种令人作呕的血腥味里,混杂着一股从未有过的、刺鼻的硫磺焦味。
秦良玉拄着那杆标志性的白杆枪,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战场上。
她的靴底踩过早已冻硬的黑土,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以前打仗,地上躺着的,大半是自家兄弟,是大明的汉家儿郎。
可今天,放眼望去,满地都是金钱鼠尾。
那些曾经在辽东大地上如入无人之境、甚至让她麾下白杆兵都感到吃力的红甲摆牙喇,此刻像是一堆堆烂肉,以各种扭曲的姿势铺满了河滩。
没有断肢,没有被刀斧劈砍的痕迹。
大部分尸体上,都密布着蜂窝状的血洞,那是被无数细小弹片瞬间撕碎的结果。
“这是……屠杀。”
秦良玉低声喃喃,她打了一辈子仗,从万历打到天启,见过无数死人,却从未见过这种死法。
不远处,一群穿着奇怪灰绿色短袄、甚至没披铁甲的士兵正在打扫战场。
他们动作麻利,表情冷漠。
有人负责用刺刀给还没断气的建奴补刀,有人负责搜罗尸体上的银两和人参,还有人拿着小本子在记录什么。
分工明确得像是在自家后院收庄稼。
“秦帅。”
一个年轻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秦良玉抬头。
李定国站在她面前,身上甚至连个血点子都没溅上。他手里提着那杆造型古怪的短枪,身姿挺拔如松。
“你是……李团长?”秦良玉看着这个比自己孙子大不了多少的年轻人,语气复杂。
“正是卑职。”李定国把枪背在身后,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不是抱拳,而是五指并拢,指尖触眉。
“建奴主力已溃,努尔哈赤重伤逃遁。此战,多亏秦帅的白杆兵在侧翼牵制。”
秦良玉苦笑。
牵制?
她的白杆兵连刀都没来得及拔,那帮建奴就被炸上了天。
“李团长过谦了。”秦良玉深吸一口气,郑重地整理了一下有些凌乱的战袍,双手抱拳,对着这个年轻的后生,深深一揖。
“这一拜,不是拜你。”
秦良玉的声音有些沙哑,却透着一股金石之音。
“是替这辽东百万冤魂,拜谢摄政王的神兵天降。”
李定国没有躲闪,坦然受了这一礼。
“秦帅言重。殿下说过,大明的血流得够多了。从今往后,流血的,该是他们。”
李定国指了指地上那些金钱鼠尾。
……
中军大帐。
孙承宗坐在案前,手里捏着一张薄薄的宣纸。
这位名震天下的帝师,此刻的手抖得像个帕金森患者。
墨汁滴在纸上,晕开一团黑渍,他却浑然不觉。
“阁老,这是统计局刚刚核算完的战损报告。”
旁边的参谋官小心翼翼地递上一杯热茶,“要不……您先喝口水压压惊?”
“不用。”
孙承宗猛地放下纸张,眼珠子瞪得溜圆,仿佛那纸上写的是天书。
“你确定……这数没算错?”
“回阁老,核算了三遍。这还是加上了戚家军那边的轻伤员。”
孙承宗痛苦地闭上眼,又睁开,重新看了一遍那个数字。
阵亡:十七人。
其中十二人是因为冲锋太快扭了脚,或者是被流弹擦伤感染发烧;真正死于建奴刀箭下的,只有五人。
而另一栏的数据是:
歼敌:八千四百二十一级。
俘获战马:三千匹。
重伤敌酋:努尔哈赤。
十七换八千。
这他娘的是打仗?
这简直就是拿着铁锤砸鸡蛋,而且还是把鸡蛋煮熟了再砸!
“摄政王……”孙承宗仰起头,看着帐顶昏黄的灯火,喉咙里发出一声类似呻吟的叹息,“他造出来的,到底是什么怪物军队?”
他曾经以为,只要修筑防线,练兵备马,大明就能守住辽东。
现在看来,他的那些兵法韬略,在那种名为神威大炮和排队枪毙的战术面前,就像是小孩子过家家一样可笑。
“阁老,捷报已经发出去了吗?”参谋问。
“发出去了。”孙承宗苦笑一声,把那份战损报告折好,塞进怀里。
“八百里加急。只是不知道,京城里那帮还在吵架的老爷们,看到这份捷报,会不会以为老夫疯了。”
……
北京,皇极殿。
与浑河战场的肃杀不同,这里热闹得像个菜市场。
“臣礼科给事中杨涟,死谏!”
杨涟跪在地上,大义凛然,唾沫星子喷出三尺远。
“摄政王朱至澍,名为摄政,实为窃国!辽东战事吃紧,沈阳危在旦夕,他却将京营精锐扣在手中,只派区区数千人去送死!这是借刀杀人!这是要陷忠良于死地,好让他那所谓的新军独揽大权!”
“臣附议!”
“臣附议!”
东林党的官员们跪倒一片,声势浩大。
朱由校坐在龙椅上,手里依然捏着那个鲁班锁,眉头紧锁。
他想说话,可这帮文官引经据典,一套一套的,他那点墨水根本插不上嘴。
朱至澍坐在丹陛旁的太师椅上,手里端着一盏茶,轻轻撇去浮沫。
他今天换了一身暗红色的蟒袍,显得格外慵懒。
“杨大人。”朱至澍吹了吹茶叶,“你说我借刀杀人,证据呢?”
“证据就在这人心向背!”杨涟指着朱至澍的鼻子。
“秦良玉乃国之柱石,戚家军乃抗倭劲旅,你只给他们配发那种不知所谓的火器,连铠甲都不给足,这不是让他们去送死是什么?浑河乃死地,一旦被围,插翅难飞!你这是要毁我大明长城!”
“说得好。”
朱至澍放下茶盏,啪啪鼓掌。
“精彩,真是精彩。杨大人不去写戏本子,真是屈才了。”
他站起身,走到御阶边缘,居高临下地看着这群义愤填膺的文官。
“你们在这里喷着口水,骂我拥兵自重,骂我见死不救。可你们知不知道,就在你们昨晚搂着小妾睡觉的时候,我的兵,正在零下二十度的冰河里,跟建奴拼命?”
“那是他们职责所在!”杨涟梗着脖子,“但这掩盖不了你指挥失当、陷害忠良的罪责!若是秦将军有失,你便是千古罪人!”
“报——!!!”
一声凄厉的长啸,突然从午门外传来。
声音穿透力极强,瞬间压过了大殿内的嘈杂。
所有人都愣住了。
只见一名背插红旗的信使,浑身泥泞,连滚带爬地冲进大殿。
按照大明律,背插红旗者,可御前直入,阻拦者斩。
“辽东……辽东大捷!!!”
信使冲到御阶前,噗通一声跪倒,嗓子已经哑得不成样子,却依然拼尽全力喊出了那几个字。
“浑河大捷!我军全歼镶蓝旗精锐!阵斩建奴八千余级!击溃努尔哈赤主力!老奴……老奴中弹重伤,生死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