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义宫的守卫撤去后,独孤云澈并未急着出去,而是像往常一样留在自己宫中。
手头尚有不少待办之事,正好可趁此机会一并处理。
过了两日,他才第一次迈出宫门,去的竟是溢彩宫。
进门时,陈怡安正在房中欣赏字画,独孤云澈便笑道:“总闷着也无趣,来你这里坐坐。”
见他到来,陈怡安眼底漾开笑意:“求之不得,我正闷得慌。”
他起身相迎,吩咐宫人:“去沏壶茶来。”
两人在偏殿的梨花木雕桌旁相对而坐。
陈怡安笑道:“这些日子憋坏了吧?”说着便将宫人刚奉上的茶递了一杯过去。
独孤云澈接过茶杯,轻嗅茶香,淡笑道:“早就习惯了。只是不知陛下为何突然撤了守卫——该不会是你替我说了情吧?”
“独孤皇子说笑了,”陈怡安温声道,“我若有那么大的面子,早该让你出来了。陛下岂是旁人能左右的?”
说话时,他瞥见独孤云澈袖口沾了片细小的叶子,便伸手替他摘去。
独孤云澈心中微惊,以为他要做什么,见他只是拂去落叶,才客气道:“多谢。”
表面虽平静,心下却掠过一丝异样。陈怡安的照料太过细致,方才递茶时指尖似有若无的触碰,以及对视时那温润绵长的笑意,都让他感到某种说不清的不自在。
饮茶后,二人开始对弈。
陈怡安今日的棋路格外绵软,不似以往锋锐,仿佛有意相让,竟连输两局。独孤云澈暗自生疑:他今日是怎么了?对待自己越发和善体贴。
莫非陈怡安真有断袖之癖?而自己,竟成了他“属意”之人?这念头令他脊背微僵,却不敢流露半分,只得愈发谨慎地维持着这份“友谊”。
暖阁之中,墨倾倾则是另一番光景。
太后怜她抄经辛苦,又喜她近日沉静,赏赐了不少物件。彦妃也常来走动,言语间尽是嘘寒问暖,话里话外不离对侄儿彦玉蓉的夸赞,以及对墨倾倾的喜爱。
墨倾倾起初还有些拘谨,但很快便被另一件事占据了心神。
那日她从李怀素处借了几卷前朝流传的医籍,其中记载了不少罕见毒素与解毒之法,文字古奥、术语生僻,她钻研多日仍难以通解。
午间歇息时,她又取出医书翻阅,却因不少字句难以领会,不禁蹙眉轻叹。
彦玉蓉回来时见她神色困扰,便问:“七公主可是遇到了疑难?”
墨倾倾眼睛一亮,想起他博学多识,正好可以请教,于是起身将书卷递过去,笑吟吟道:“彦公子见识广博,可否帮我看看这段?这描述与解毒方实在晦涩难懂。”
彦玉蓉接过书卷,垂眸细看。他阅书极快,目光扫过,沉吟片刻,便以清晰舒缓的语调,将那段艰涩的文字译成易懂的白话,不仅解释了药性与中毒症状,连其中典故与可能讹误之处也一一指明。
“原来如此!”墨倾倾恍然大悟,再看彦玉蓉时,眼中已满是惊喜,“你连这般偏门的医毒古籍都通晓?”
彦玉蓉耳根微红,低声道:“家中藏书颇杂,幼时无事便随意翻阅了些,谈不上通晓。”
“已经极厉害了!”墨倾倾兴致勃勃,又指出几处疑难。彦玉蓉皆能解答,虽言辞谦逊,见解却精准透彻,显露出极为扎实的学识。
一个好学,一个善教,二人竟就此找到了共同语言。
从医毒古籍延伸到药理,乃至天文地理、百家杂学,彦玉蓉几乎无所不知。墨倾倾身体里那股被现代教育锤炼出的“好学”之魂彻底燃起,问题一个接一个,常至废寝忘食。
即便抄经完毕,她仍常常请教到深夜。
彦玉蓉从未见过如此勤思好问的女子。她不似寻常贵女那般只关注诗词女红,也不故作矜持,那双明亮的眼睛里,是对知识纯粹而灼热的渴求。
与她论学,她反应敏捷,举一反三,有时提出的角度连他也觉启发。沉寂的心湖仿佛被投下一颗石子,漾开圈圈涟漪。专注讲解时,连耳根发热也渐渐成了习惯。
二人颇有相见恨晚之感。
太后听说他们相处融洽,一个教得认真,一个学得投入,心中欣慰,便以“方便请教,免于奔波”为由,让彦玉蓉暂宿在暖阁附近的客院中。
墨倾倾更是如鱼得水。她想起李怀素医术精湛,或许也能参与探讨,便请示太后,将这位“闺中密友”也时常请入宫中。暖阁内时常可见三人围坐案前,古籍与纸笺铺满桌面,低声讨论乃至争执的声音隐约可闻。
“此处‘七分焙干’的火候,与《杂症方略》里‘九分存性’之说是否矛盾?”墨倾倾指着两处记载。
李怀素沉吟:“依我看,应是所解之毒属性不同,一需削弱燥性,一需保留凉血之效……”
彦玉蓉则翻开另一本札记:“前朝《范氏药典》补遗中提到,此物生于阴湿与向阳交界处,或许因此药性有变……”
他们沉浸其中,时而蹙眉深思,时而豁然开朗。墨倾倾与彦玉蓉之间的默契日渐深厚,往往一个眼神便知对方所指。李怀素看在眼里,心下了然,只微微一笑,继续专注学问。
溢彩宫中,独孤云澈落下一枚白子,状似无意地问道:“听说七公主近来常与彦公子钻研古籍,颇为投契?”
陈怡安正拈着黑子思索棋路,闻言指尖几不可察地顿了顿,随即自然落下:“是,太后也乐见其成。倾倾好学,彦公子恰是良师。”他抬眼望向独孤云澈,眸光清澈,“怎么,你关心此事?”
独孤云澈端起茶盏轻抿一口,掩去眸中神色:“随口一问。她过得充实,总是好事。”心下却冷笑:陈怡安想推他上前作那把对付彦家的刀,他偏要稳坐钓鱼台。亲近陈怡安,既为迷惑对方,也是顺势而为——毕竟如今陈怡安“待他不同”,若刻意疏远,反显心虚。
只是……这般“亲近”,有时实在令他头皮发麻。
比如此刻,一局终了,陈怡安很自然地拿起备好的湿帕递给他擦手。见他袖口微皱,竟又伸手欲为他抚平。
独孤云澈下意识稍避了避。
陈怡安的手在半空停住,眼神黯了黯,掠过一丝失落,随即收回手,自嘲般笑笑:“是我唐突了。只是见你总不拘这些细处,忍不住想提醒。”
“无妨,”独孤云澈语气缓和,“只是不习惯旁人如此。”心中却警铃微动:陈怡安的情态越发逼真了。难道真是自己多疑?
陈怡安却因他语气放缓而重露笑意,兴致勃勃道:“明日去郊外皇家园林走走吧?我让人备些你爱吃的茶点。”
“那便有劳了。”独孤云澈含笑应下。
看着陈怡安含笑安排的模样,他心底那缕疑虑与难以言喻的不适纠缠得越发紧。这人,究竟是真有龙阳之好,还是演技已臻化境?
而陈怡安垂眸斟茶时,唇角弯起一抹极淡的、几不可察的弧度。
他要的正是这份“不适应”,正是要让独孤云澈和墨倾倾都渐渐相信,他陈怡安对独孤云澈确有“不同寻常”的兴趣。如此,许多事,才好铺展。
暖阁的灯火常亮至深夜,纸页翻动与低声探讨融进渐暖的春风里。
溢彩宫中的棋枰与茶香,也依旧每日继续,仿佛成了宫中日复一日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