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在傍晚时分再次淅淅沥沥地落下,敲打着棚顶新铺的茅草,发出绵密而压抑的声响。小小的据点里,气氛因为新成员的加入而显得有些微妙。
棚子内,原本属于赵氏和铁蛋的空间被进一步压缩。老妇人,自称姓周,人们都叫她周婆子,和那个叫阿竹的少年,被安置在棚子靠近门口的一角,身下铺着薄薄的干草。赵氏和铁蛋睡在靠里的位置,中间隔着堆放杂物的空间,算是保持了基本的距离。
周婆子极为识趣,或者说,深谙寄人篱下的生存之道。一安顿下来,就不顾疲惫,抢着帮赵氏收拾、生火。她动作麻利,虽然年老体衰,但经验丰富,烧火、看锅都做得有模有样。阿竹则呆呆地坐在干草上,抱着膝盖,眼神空洞地看着跳跃的火光,对周婆子的指令反应迟钝,需要反复说上几遍,才慢吞吞地动一下。
晚饭是掺杂了大量野菜和少量碎肉干的黍米粥,比平日更加稀薄。陈源亲自分粥,他先给李墩子盛了相对稠厚的一碗,然后是赵氏和铁蛋,分量与以往相当。轮到周婆子和阿竹时,他给的量明显少了一截,粥也稀得多。
周婆子双手颤抖着接过陶碗,连声道谢,没有丝毫不满。她先小心地喂了阿竹几口,自己才就着碗边,小口小口地啜饮着,仿佛在品尝什么珍馐美味。
陈源看着这一幕,心中并无波澜。这是他立下的规矩初步体现。新来者,未有贡献,自然待遇从低。这是维系公平和激励的必要手段。
吃完饭,天色已完全黑透。雨声渐密,棚屋内弥漫着潮湿的柴火味、食物的余味以及新人身上带来的、尚未完全消散的污垢与苦难的气息。
陈源没有让他们立刻休息。他坐在主屋门口的小木墩上,李墩子持刀站在他身侧,赵氏和铁蛋待在棚屋里听着,而周婆子和阿竹则被叫到面前,站在细雨中。
“周婆子,”陈源开口,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格外清晰,“现在,说说吧。李家坳怎么回事?你们怎么逃出来的?南边,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你之前说的‘还有’,指的是什么?”
周婆子身体明显僵硬了一下,脸上掠过一丝深刻的恐惧。她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身旁懵懂的阿竹,嘴唇哆嗦着,似乎在权衡,在挣扎。
陈源没有催促,只是平静地看着她,那目光仿佛能穿透雨幕,直视她内心最深处的秘密。
李墩子有些不耐,粗声粗气地道:“老爷问话,你还不快说!藏着掖着,是不是想害我们?”
周婆子浑身一颤,终于像是下定了决心,扑通一声跪倒在泥水里,带着哭腔道:“老爷……不是老婆子不说,是……是那件事,太骇人了……说出来,怕……怕污了老爷的耳朵,也怕……怕招来祸事啊!”
“说。”陈源只有一个字,语气不容置疑。
周婆子抬起满是雨水和泪水的脸,声音颤抖着,开始了她的讲述。
李家坳,是一个比云陌镇更偏僻、规模也更小的山村,依山傍水。疫病爆发时,因为相对封闭,起初并未受到太大影响。但随着逃难的人流和零散的疫鬼出现,恐慌也开始蔓延。村里组织了几次防御,用简陋的武器和陷阱抵挡,倒也勉强支撑了一段时间。
“后来……后来粮食快吃完了,山上的东西也越来越难找……”周婆子的声音带着回忆的痛苦,“就在大概一个多月前,村里来了几个人……穿着破旧的号衣,像是……像是溃散的官兵。”
陈源眼神一凝。溃兵!
“他们领头的是个姓王的队正,看着还算讲道理,说只是路过,讨点吃的。”周婆子继续说道,“村里人见他们是官兵,虽然破了相,但还是给了些粮食。可谁想到……他们根本不是路过!”
她的声音陡然变得尖锐,充满了恐惧和恨意。
“他们摸清了村里的底细,当天晚上就动了手!不止他们几个,还有几十个躲在附近林子里的人,一拥而入!见人就杀,抢粮食,抢女人……”周婆子泣不成声,“阿竹他爹娘……为了护着一点藏起来的粮种,被……被活活砍死了……我拉着阿竹,躲在牲口棚的草料堆里,才……才侥幸逃过一劫……”
陈源和李墩子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凝重。溃兵成建制地行动,并且有组织地袭击村庄,这比零散的暴徒要可怕得多。
“那你们怎么逃出来的?又为什么说‘还有’比疫鬼更可怕的东西?”陈源追问。
周婆子抹了把脸上的水渍,眼神中透出极致的恐惧,声音压得更低,仿佛怕被什么听见:“我们……我们是跟着几个逃出来的乡亲,想往北边深山跑。可没跑多远,就被……被另一伙人盯上了……”
她浑身发抖,几乎说不下去:“那伙人……不是溃兵,打扮得很怪,穿着兽皮,脸上画得花花绿绿……像……像山里的鬼怪!他们……他们不吃人,但……但他们抓活人!”
“抓活人?”陈源眉头紧锁,“抓去做什么?”
“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周婆子用力摇头,脸上血色尽失,“我们躲在树丛里,亲眼看见他们……用奇怪的绳子套住人,像拖牲口一样拖走……被抓住的人,连喊都喊不出来,眼睛瞪得老大,像是……像是魂都被吓没了!我们吓得魂飞魄散,没命地跑,跑散了……最后,就只剩下我和阿竹……”
兽皮,花脸,抓活人……陈源心中念头飞转。这描述,不太像他知道的北山守山人。守山人虽然与外界隔绝,但交易时表现还算正常。这难道是另一股势力?山里的野人?还是……某种借着乱世兴起的邪祟?
“你们最后看到那伙人,在哪个方向?大概有多少人?”陈源沉声问。
“在……在往南偏东一点的方向,离李家坳大概一天多的路程……人不多,看到的就七八个,但神出鬼没的,吓人得很……”周婆子努力回忆着。
陈源沉默了片刻。南边的情况,果然复杂而危险。溃兵集团,以及一股神秘莫测、抓捕活人的势力。无论哪一方,都不是他现在这个小小据点能够抗衡的。周婆子祖孙能逃出来,确实是侥幸。
“你们遇到疫鬼群了吗?”陈源换了个问题。
“遇到了……好几次。”周婆子脸上露出余悸,“那些东西,漫山遍野地游荡……我们只能躲,拼命地躲……阿竹他……他有一次差点被一个躲在树后的疫鬼扑到,吓得好几天说不出话,后来就……就更不灵光了……”她心疼地看着身旁呆滞的少年。
信息获取到此,大致清晰了。南边存在两股主要的武装威胁:规模不明的溃兵,以及行为诡异、抓捕活人的神秘团伙。疫鬼群依旧是广泛存在的背景威胁。
“好了,你们先去休息吧。”陈源挥了挥手,“记住这里的规矩。明天开始,周婆子你协助赵氏处理杂务,采集野菜。阿竹……”他看了一眼那少年,“跟着李墩子,学做些力气活,搬东西,清理场地。”
“是,是,谢老爷!”周婆子如蒙大赦,连忙拉着阿竹磕了个头,踉踉跄跄地退回棚子里。
雨还在下。陈源站在屋檐下,望着漆黑一片的南边山林,目光深沉。
李墩子凑过来,低声道:“老爷,那婆子说的话……能信吗?还有那抓活人的……”
“宁可信其有。”陈源缓缓道,“溃兵是实打实的威胁。那抓活人的……虽然听起来离奇,但乱世之下,什么邪门的事情都可能发生。”
他顿了顿,吩咐道:“从明天起,栅栏的修建要加快进度。另外,在栅栏外围,特别是南边方向,多设置一些预警机关,铃铛、绊索,越多越好。”
“明白!”李墩子重重应下。
“还有,”陈源补充道,“以后食物分配,按我今天的标准来。周婆子和阿竹,初期只有基本口粮。想要多吃,就得拿出实实在在的贡献。你看好阿竹,别让他弄出乱子。”
“老爷放心,我省得。”李墩子点头。他对那对祖孙虽有同情,但更清楚粮食的宝贵,对陈源的安排并无异议。
夜深了,雨声未停。陈源躺在主屋的草铺上,听着外面李墩子巡逻的轻微脚步声,以及棚子里偶尔传来的、周婆子压抑的咳嗽声,心中思绪万千。
南边的阴影,如同这沉沉的夜色,笼罩而来。据点的力量还是太弱小了。他必须更快地壮大这里,储备更多的资源,训练出更有战斗力的人手。
同时,周婆子带来的信息,也让他对找到家人更加忧虑。云陌镇方向,如今又是何等光景?王氏、炳坤、玉姐,他们如果还活着,是否也面临着类似的绝境?
希望,如同风中残烛,微弱而摇曳。
但他不能放弃。只要还活着,就必须向前走下去。第二天,还有更多的活要干,更多的挑战要面对。他闭上眼睛,强迫自己入睡。在这个危机四伏的世界,保持清醒的头脑和充沛的体力,是生存的第一要义。